上卷 37 嵩與嵐
上卷 37 嵩與嵐
江公館宴廳天花板上懸掛著的偌大水晶吊燈,于白晝中閃爍著高絕而孤獨的光輝,一如它正下方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 這世上能讓你忍受同我相處超過半個時辰的,也就只有那小子了。江如海低沉如鐘的嗓音自餐桌上首而來。 江如嵐坐在他正對面,桌子很長,兩人各執一邊,頗有點兒天各一方的意味。 江如海盯著此時表情淡漠如假人的庶妹,揚起一邊嘴角笑了:等不及了吧?別急,我約了老馮,八點鐘之前要給我一個答復。他手向餐桌上略略一揮,再吃點兒,畢竟我們要趕很長的路。 將將八點,一個佝僂身影不緊不慢地走入江公館,進入宴會廳。他是江如海最信任的一個聽差,因為天生駝背,背地里被大家叫作駝峰(馮)。 駝峰走路的樣子確實和沙漠里的駱駝一樣悠閑,不過此時,他正在心里咒罵著那個不成器的妓女:個婊子養的,在床上連個男人都搞不定,現在好啦,她嗝屁了,要自己給她擦屁股! 一看到桌旁最上首江督軍高大偉岸的身影,駝峰趕緊把自己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作出個笑容來,拱手作揖:老爺,久等久等。 你也知道我等得久了,你是屬鐘的?每次來都這么趕點。江如??粗像T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知道他又要找借口解釋,便揮手說,別廢話了,我馬上還有事。 老馮遂湊到江如海耳邊,低語一陣,但見江如海臉色微變,道:我早就說這女伢靠不住,你太小瞧肖老三了。他能從個小叫花混到今日這番模樣,靠的就是這份身手和警覺。 他語氣狠起來,丹鳳眼的眼尾像劍尖一樣,冷光刺向駝峰:你干的好事!本來現在就有姓顧的那個王八蛋罩著他,明的難做,來暗的你又打草驚蛇! 駝峰被這位督軍老爺瞪得脊柱直發冷,說話都磕巴起來:老、老爺別急,我還有招! 什么招?江如海不耐煩地問,又看見老馮盯著對面江如嵐欲言又止的樣子,喝道:看什么看?二小姐不是自家人? 他心頭涌上一股掌控一切的得意,以前那么能耐的江如嵐,早已是他的手下敗將。 是、是老馮嚇得邊吞口水邊點了幾下頭,心下暗自整理了語言,開始說道:您別忘了,來暗的,咱們還有個好東西??! 你說的是 紅粉佳人。老馮一字一頓,瞇著眼的樣子很油滑。 聽到這四個字,良久平靜坐在那里的江如嵐在桌布下瑩白的指尖狠狠地顫動了一下。 他不是最討厭大煙嗎?這回也讓這苕瓜蛋子嘗嘗欲罷不能的滋味! 那玩意兒有這么厲害?江如海呵呵笑了兩聲,掩不住眼底得意之色,更是放肆地向坐在正前方的庶妹瞄去,探究著她哪怕細微的反應。 您不知道啊,川師的鄒駿龍最近可迷上了這個,四處搜羅紅粉的買賣消息。 就那個土老帽?沒見過市面的。 抽慣大煙的對這種東西反應差點,但是對于一次都沒玩過的人,這可是一劑猛藥,甚至會出幻覺!據說有好幾個吸了這東西的瘋瘋癲癲起來,把家里人都給砍了。老馮一提起毒貨來,眼露精光侃侃而談,如果能下到酒里,恐怕還會致命。到時候,神不知鬼不覺,這苕貨都不知道自己正是被最痛恨的東西弄死的! 江如海聽到這里時,表情才逐漸緩和過來,不過又提醒駝峰道:這回,你可得給我找個靠點譜的人。 一輛頂棚邊上掛著琉璃燈的黑色馬車在如煙細雨中穿行著,沉默而華麗。 馬車被碼頭挑夫搬到江家獨有的輪渡上,過江到對面,繼續行駛在武昌如棋盤般縱橫著的街道上,最終越駛越遠,直奔洪山。 如果沒有紅菜苔,洪山的人煙是荒涼的。每年冬季是這里最熱鬧的時候,因為正逢洪山菜薹收獲,鄉民蜂擁而至,采擷這片金殿玉菜,以圖賣出個好價錢。 此時,一路上只能透過車窗,看到洪山寶塔在山頭孤單佇立著。不過,偏僻有偏僻的好處,這里毗鄰東湖,風光秀美,引來不少權貴在山間建造郊外別館。 江家在洪山也有一棟房子,是當年江家上一任老爺送給江如嵐母親的。這位姨太太過世之前,已下了遺囑將這套房產過繼到親生女兒名下,最終卻還是流落到了江家嫡子江如海的手里。 江如海、江如嵐還有侍女阿慕處于同一個空間里,馬車車內足夠寬敞,可到底封閉。兄妹兩人為了達到各自的目的,都壓抑著那種不自在的感覺。 看著對面庶妹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眼睛又掃到一旁阿慕手里端放著的木匣子,江如海發出一聲冷哼。 將近中午,馬車停在了洪山別墅苑內。江如海下了車,大步流星向房門走去,而江如嵐在阿慕的抱持之下,坐在了輪椅上,緊隨其后。 她不經意抬頭,卻看到了二樓窗臺處的清雋人影,仿佛看到了曾經的人生,又很快收回目光,眼稍仍停留著一絲溫柔。 二妹,你放心,畢竟是自家兄弟,我又怎會虧待他?江如海一臉理所當然,有意領她參觀這座小樓里一應配置和人員,你看,光廚子我就雇了倆,畢竟他當年也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哦,冬天山上冷,我又命人在房內添了一個壁爐,火力特別旺。 他邊說著,邊上了二樓,親手打開了書房的門,一抬下巴:看,這屋里的擺設我都沒動,當年芳姨娘在時什么樣,如今依舊是什么樣。 而身后的江如嵐對房間內擺設并不在意,她的目光緊緊鎖住窗邊男子。 江如海突然沉聲喊道:江如嵩!你姐來了。 那清雋的背影慢慢回過頭,逆著午時耀目的陽光,呈現在三人眼前的卻是一張駭人的面容。 只見男子整張臉只有額頭、下巴和一部分鼻子有著完好的皮膚,剩下的都是暗褐色的rou,坑坑洼洼的。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在這張臉上,只讓人感到詭異,好像在目不轉睛地瞪著你。 姐。江如嵩喚了一聲輪椅上的女子,目光卻只是匆匆在她身上掃過,便又回身看向窗外。他的聲音異常嘶啞,像是個有多年煙癮的八十歲老人。如果細致觀察,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也有一處是沒有皮的。 江如嵐的指尖在輪椅扶手上摩挲好幾下,這是她改不掉的小動作,心里一焦躁就會下意識這么做。 我讓阿慕燉了你最愛喝的冬瓜蹄髈湯。 一旁阿慕將木匣的最上層打開,將里面的托盤端到江如嵩面前。碗內的湯水清透,只浮著淡淡的油星。 隨著阿慕邁著沉穩的步伐走過來,一股誘人的豬骨香味已然在江如嵩鼻端徘徊。如果他的眉毛沒有被燒掉的話,此時他微微皺起的眉頭一定會被看到。 他忍著那股膩味,坐到窗邊小圓桌旁,接過勺子,盛了一塊冬瓜。冬瓜燉得綿軟,下嘴一咬,一股清香彌漫于口中。 但其中摻雜的豬rou腥膩,令他胃中直泛酸水。余光之中,他能感受到身旁阿慕甚至不遠處江如嵐專注的視線。 江如嵩只得硬著頭皮嚼著咽下去,卻不曾想,他的jiejie正cao控著輪椅慢慢靠近。 怎么樣?一抹溫柔如日暮西山時的嵐彩浮現在江如嵐的眉眼之間。 還是原來的味道,很好吃。江如嵩連嘴里唾沫都不肯下咽,因為還殘留著令他反胃的油腥味。他一雙詭異的眼睛看向江如嵐,倒不如說是瞪著他,直愣愣地:姐,中午了,你要不要也吃點? 此話一出,一旁站著的阿慕面色一愣,下意識看向自己的主人,因為二小姐從小就不愛吃豬rou,而與她一卵同胞的嵩少爺則喜食葷腥。 她此時能感到,二小姐身上那股柔軟的氣息正變得冷硬起來。 不過江如嵐很快就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阿嵩平時在屋子里都做些什么? 看書,有時候去外邊轉轉。他的聲音如同砂紙磨過墻面一樣。 好久沒有吹過笛子了吧? 江如嵩回答之前,頓了一秒,那是他下意識的反應時間:這里也沒有笛子,便也想不起來。 我帶了。江如嵐看了阿慕一眼,后者默契地打開木匣子的底層,那里靜靜地躺著一簫一笛,皆為頂級白玉所制,價值無可估量。 此為芳姨娘除卻洪山別墅以外唯一的遺產,也是她給自己兩個孩子的成人禮物。接近尾部,分別刻著兩個字,以金箔覆之:便是嵩與嵐。 將簫笛贈予這對孿生姐弟的同時,芳姨娘也送給了他們一句話:君子行于世間,當堅如嵩,隱如嵐。這也是他們名字的來歷。 而此時,阿慕將那刻著嵐字的玉簫遞給江如嵐,又接著把另一只帶有嵩字的笛子呈到江如嵩眼前。 很久沒有一起吹曲子了,好懷念以前的時光啊。阿嵩,你也知我們見一次面很難,今日一定要幫我圓了這個心愿。 江如嵐聲音飄來,帶著與她外表不符的,不容拒絕的強勢。那笛子在他眼前也越來越近,甚至被阿慕推到他手邊。 可江如嵩此時卻心如擂鼓,他眼神竟不由自主向坐在書桌前翹著二郎腿的江如海瞟去,似乎在等待著他接下來的某種反應。 然而江如??礃幼铀坪醪⒉魂P心他們姐弟之間的互動,正悠閑地翻著本,還呷了口茶水。 好久沒吹了,忘得差不多了。他只得別過頭去,又一次看向窗外。 怎么會呢,嵩少爺。您十歲就學會了吹笛子,熟練地就如喝水吃飯一樣。這才幾年,不會忘的。阿慕勸道。 譜子忘了沒關系,樂感是永久性的記憶,和我合奏就會慢慢想起來。江如嵐也說道。阿慕更是將笛子硬塞在了他手里。 啪!江如嵩手一松,玉笛一下子隕落在地,碎裂了。 對不起,姐。我手有舊傷,一抖就沒拿住。他向江如嵐道歉,語氣誠懇。 江如嵐嘴上說:沒事的,一個笛子而已。眼中的光芒卻一點點變得灰暗,正在被絕望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