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35 蘭繡珠
上卷 35 蘭繡珠
肖涼到家時,已經是后半夜了。 房中的燈還未熄滅,一抹纖柔的身影映在紙窗上。 四月份的凌晨,露水不輕,肖涼的軍裝與靴子上沾著涼露的味道,踏進了內廂房。 還不睡?快把眼睛看瞎了。 方子初披著一件薄衣裳,伏在桌案邊,在煤油燈下握著鋼筆在草紙上寫寫畫畫,好似不知道肖涼回來一樣。 聽到沒,上床睡覺去。 肖涼的身影逼近,在泛黃的書頁上投下了一大片陰影,隨之而侵入方子初周身的是雜糅著酒氣、鴉片香、脂粉氣的味道。 方子初吸了吸鼻子,皺著眉頭,身子向后靠: 你不也這么晚才回來? 肖涼看著她的小模樣,突然覺得她像極了埋怨丈夫晚歸的小妻子,這想法如同一根針,挑破了他心底某個隱秘之處,而臉上卻很正經地說: 我是去辦正事。 管你什么正事歪事,反正身上是一股不正經的味兒。 肖涼手掌拂過她的肩膀,輕輕一拍:你現在是越來越行,說不過你。他狀似隨意地提了一嘴: 那我就不說江如海的事了。 方子初突然直起身子,睜圓眼睛看向他:江如海什么?快說! 今晚我去嗯,那地方,肖涼在方子初的直視下,怎么也說不出妓院兩個字,見到了一種東西,有點像大煙,叫什么紅粉佳人,聽他們說這玩意是江如海搞出來的。 方子初垂眸沉吟了一下,道: 江如海手里的權力能達到如今這個程度,手里的軍火、煙貨甚至影響到了上海那邊,他背后一定有一個聯系緊密的利益團體。擊垮江如海的關鍵也在于此。 肖涼拍了一下她的后腦勺:書沒白念。 他眼角瞟到桌案上方子初正讀的那一本書,上面出現了一行陌生的字跡,但又隱隱覺得這樣的字曾在哪里見過。 這書從哪兒弄來的? 方子初在回答之前有瞬間的停頓,幾乎不可察覺。 買的。 不像新書。 這書絕版了,我買的別人使過的。 給我看看。 方子初很意外,肖涼頭一次表現出對書籍的興趣,還是本物理書。 反正他也回來了。方子初把書遞給他,準備收拾收拾睡覺了。 收拾完書案,正要去灶房燒水時,忽聽到身后傳來一句: 賣給你書的人,叫山風? 誰? 肖涼斜倚在方子初的床榻上,兩根手指扯著書的扉頁念道: 什么以此書,贈予同窗山風。 謹以此書,贈予同窗嵐。方子初湊過去,看了一眼道。 沒念過幾年書,這倆字不認識。肖涼說,嵐是誰?你見過? 方子初瞬間搖頭,我在武昌的書局買的,不信你可以問 她的話被肖涼輕笑著打斷:是不是看我穿了身軍裝,你就害怕了?我又不是在審問下屬,你去洗洗睡吧。 方子初噢了一聲,懵懵懂懂地往灶房走。 肖涼卻看著手里的書,陷入了沉思。 他來來回回翻著里面的書頁,目光在那些用藍色墨水寫下的標注與筆記上徘徊了數遍。想從那些似曾相識的字跡中找到一點頭緒,卻以失敗告終。 于是胡亂地翻看起來,其中五成的字他都認識,但組合起來就是看不明白,還有洋文和各種奇奇怪怪的符號。 身下的床鋪很柔軟,他不禁打了個哈欠,疲憊的身體就這樣陷進去。 方子初回到自己的臥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肖涼連軍裝的第一枚紐扣都沒松,大喇喇地平躺在她的床上。不禁讓她回想起在船上第一次見到他的睡顏,蜷縮著側躺,一副可憐相,像是尋找著溫暖的孩子。 此時她有點犯愁起來:你搶了我的床,讓我睡哪里呢? 原來,方子初從小有個毛病,就是睡覺認床。突然換個地方睡,就會失眠一整夜。 最后,她動作自然地脫了外衣,在床的內側躺下,把被子蓋到自己和肖涼的身上,心里想著:這樣也挺好的,記得上次落水后也有一晚和他在一處睡覺,夜里被窩熱得發燙。 第二日,晨曦爬上紙窗,肖涼睜開眼睛。 多年來,他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可這次卻被嚇了一跳。 看到側躺在身邊、背對著自己的方子初,肖涼的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動著。 他屏住呼吸,盯著女孩雪白的脖頸,眼底晦暗一片,緊接著喉結滾動了一下。 肖涼無法自持,悄悄與她的身體貼近,鼻端充滿了女孩身上的氣息,那并不是什么明顯的香氣,而是淡淡的鋼筆水味道,帶著一點清冷的皂味。 他貪婪地嗅著,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已經觸碰上了那溫軟光滑的肌膚,在上面流連著,遲遲不愿離開。 當唇不自覺從頸窩攀上耳際,肖涼看到了白里透粉的臉頰與櫻色的薄唇,一顆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重重地擊打著胸腔,被子里的手指都在顫抖。 他閉上雙目,將唇輕輕碰在方子初的嘴角,然后像大夢初醒一般,怔然地起身坐在床上。好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當他站立在床前時,能清晰地看到,軍褲的褲襠處被頂起了一個凸起。肖涼懊惱地盯著那處,撓了撓凌亂的短發。 方子初起床時,肖涼已經不見了。 她發現這個人似乎比讀書郎的作息更加刻苦。她不去上學堂已有將近一年,每夜溫書過晚,上午九、十點鐘才將將醒來。 這時一般是去巷角的攤子獨自過早,偶爾會碰到賦閑一日的肖涼正在院子里練拳腳,那便陪上自己一起去吃。 下午,她坐在窗前讀書,窗外是滿院花木,陽光耀眼。 然后,肖涼的副官余同光便會開車前來接他,奔赴到夜晚某一個燈紅酒綠的局。 那些聲色場,對于方子初向來很遙遠。她從未聽人說,父親曾去過那種地方。 父母的婚姻遵循著世間難得的一夫一妻制度,這令方子初從小便認為世上的男女也本該如此,恪守一人,從一而終。 她很難想象,肖涼摟著妓女將是一幅怎樣的畫面。 同時她也很好奇那將會是一副什么樣子,他這個年紀的男子大抵是很向往女人的吧,以后他也會跟某位女子結婚,最后子孫滿堂。 就如同自己一樣。 不過,方子初感覺,婚姻終究是距離她太遙遠了,她還有父親的使命和自己的理想沒有完成。 這日吃過早飯后,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 肖涼在武漢,方子初對這聲音就沒那么害怕。她打開門,看到了幾個提著各式工具的人,看打扮像店家里的伙計。 為首一人恭敬地點了下頭:小姐您好,我們是奉肖旅長之命,前來安裝電燈。 電燈?那是父母在世時都用不起的東西,光是一顆燈泡一個月的電費就要花上個把大洋。 方子初把他們請進來:所有屋子都要裝嗎? 是的小姐,肖旅長吩咐我們東家連院子里也要裝上。工頭利落地安排著手下伙計,您放心,今晚家里就能都點上電燈。 一行人忙活了小半天,待全部線路都安全接通后,工頭命令伙計們一一打開屋子里的開關。 一霎時,整個院落如小宮殿般耀眼,院中草木扶疏、花藤涼亭皆被染上一層熾白的光暈,小飛蟲們漸漸匯涌在燈泡下。 方子初站在院子中央,一雙彎彎的眼中映著燈火一般的光輝。 您看滿意不?工頭擦著腦門上的汗,您就大膽地摁那個開關,不會觸電的。 說及此,他笑道:跟您說這個啊,是因為以前我們安電燈時總有太太小姐會問,摁一下會不會電死人,哈哈。 畢竟是新事物,剛開始接觸總是有些害怕的。方子初從荷包里掏出一堆銅元,幾位辛苦,拿去喝茶。 比起漢陽小院,回春閣的燈光顯得曖昧許多。 高高的煙燈立在牌桌上,中間的琉璃肚子散發著幽幽的綠光。 白板!真是冇得好牌誒。黃忠義嘆口氣,把一張雀牌摔在桌子中間,吃了一口身旁妓女遞喂的水果。 他的下家肖涼拿過那張牌,將面前一摞牌推倒:胡了。 大家忙把頭湊過去一看:十三幺?! 佟會長摟著坐在他大腿上的女人,豎起了大拇指:黃老板啊黃老板,不得不夸你一句,點炮的行家??! 嗨!技不如人。黃忠義半開玩笑道,現在我倒是懷疑,肖旅長家里是不是開賭場的了? 肖涼長著繭的手指捻著那張白板,眼底好像拂過了什么,卻又瞬間消逝。 對面的鄒駿龍總愛為這不愛講話的把兄弟代言:不愧是我三弟,我們手里的爛牌在他那里也能胡。說完目光向內間煙榻上的顧相卿瞥去。 要我說,玩牌多沒意思,還是喝酒劃拳來得實在! 面對這個蜀地來的川霸王,大家沒有不應的道理。 于是妓女們叫來最得力的龜奴,搬上幾壇后院里壓了數年窖底的好酒。 同盛金?佟會長看著倒入杯中那金黃色的酒液,驚道,這可是當年往宮里送的貢酒??! 一向面色深沉的懷天雄也眼光一閃:這種酒貯藏時酒海內糊著蘸有鹿血的宣紙,經年累月,鹿血滲透到酒里,酒就會變得很好喝。 鄒駿龍一聽,臉上浮現出yin褻的笑:鹿血對男人來說可是好東西??!他目光停留在月娘身上,一會兒多派幾個姑娘伢上來,要沒破瓜的,干起來才爽! 月娘堆笑:早就給各位軍爺備好嘍!這不,我的蘭字班剛剛湊齊,都是江南姑娘,個個嫩得像水蔥一樣!說罷,向屋外一招手,便有五個極年輕的女伢各懷抱著樂器走進來。 這幾個清倌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裙,白底湖藍花邊,頭上插著藍盈盈的簪子,長相卻各有其姝。 男人們的目光狼一般在她們身上流連著,除了肖涼與懷天雄。 隨著箏琶脆響,柔媚吳語縈繞滿室。 玉宇無塵月一輪,俏紅娘相請女東君。輕移蓮步高樓下,見花光月色兩平分?;ㄓ星逑阍掠嘘?/br> 而在這其中,男人們烈酒熱血上頭。 三桃園??! 四喜財! 五魁首! 六六順??! 七 七啥子七,佟會長,喝!鄒駿龍一拍桌子,聲如洪鐘。 佟會長一雙小眼睛發紅,臉也通紅,打了一個嗝:各位、各位,酒量實在不行,放過我吧他向肖涼救急,就由肖老弟代我和鄒師長一戰! 來,三弟!鄒駿龍已伸出拳頭,端好架勢。 肖涼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當年幾個乞兒圍坐在滿是苔蘚的墻根,嚼著別人吃剩下的燒雞,端著碗劣質白酒,滿嘴胡吹海擂的畫面。 從那以后,他已經很久沒有與人劃過拳了。 一心敬??! 哥倆好。 三星照??! 四季財。 肖涼感到后背一冷,順著身體的警覺,眼向蘭字班那幾個清倌瞟去,不想其中一個正定定地望向他,那一瞬間的略影竟讓他忽然想起來一個人。 等他再回過神來,鄒駿龍正指著他的手說:三弟啊,你看你怎么只出了三個手指頭? 肖涼看了一眼自己的出拳,嘴角輕輕牽起,認輸地將滿杯鹿血酒一飲而盡。 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肖老弟的眼神往那幫小倌身上飄吶!黃忠義斜眼笑道,看向一旁月娘,有看上眼的盡管和月mama講啊。 肖涼瞇起眼,目光停留在那個清倌身上:她琵琶彈得不怎么樣,把別人都拐帶跑調了。 月娘一下子就明白他說的是誰,臉上立刻向肖涼做了個笑容:三爺啊,您有所不知,這姑娘伢來到我們這里才一小陣子,以前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還上過學堂的。琵琶也是才學沒幾天,您多見諒。 她觀察著座上肖涼的眼神,覺得他似乎有些意向,于是向那清倌招呼道:繡珠??!過來見過三爺。 被叫作繡珠的小倌抱著琵琶蓮步款款,欠身盈盈一拜,垂首低眉,裙裾曳地,頭頂藍色簪子上的珍珠輕顫著:三爺。 口音竟是溫糯的南音,肖涼頓時覺得耳熟。 月娘挽著繡珠的手臂,很誠懇地對肖涼說:繡珠算是我最悉心調教的一個女兒,我這個當mama的也希望她覓得良人。 其他男人看著繡珠含羞的一張小臉,都在觀察里間顧相卿的反應。要知道,現在給肖老三撐腰的就是這位扶危將軍。 他不發話,在場沒人敢和肖老三搶女人。 這幾個男人也只能干眼饞,嘴里卻起哄著: 我看正是郎情妾意! 這女伢柔柔怯怯的,看得人心發癢啊。 三弟快梳籠了她! 而這一切只是表象。 肖涼盯著眼前小倌,眼底像是浮出了一片深不可測的迷霧。 對面的蘭繡珠則一直垂首,似是一副嬌怯情態,眸中卻閃過利刃一般尖銳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