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雙胞胎（中）

    韓素瀾肚子里的這一胎，是除了韓笑以外，最不安分的一胎。

    懷韓笑時的煎熬，大多是因身體、心理、環境等等其它因素造成的。那時她才從黑暗的高塔里逃出來，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又沒有人陪在身邊，沒流產都算好的，失眠、孕吐、抑郁，都是正?，F象。

    說實話，韓笑能活下來，還得感謝童杉。要不是童杉找到了她的行蹤，及時趕了過來照顧她，這胎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

    但現在懷的這一胎，又和之前的情況有所不同。開始的幾個月還好，等韓素瀾搬去了新家，肚子的月份越來越大，寶寶也越來越不安分。兩個孩子根本不像杜天佑和杜天嬌那樣親密無間，而是跟仇敵似的天天掐架，在肚子里蹬來踢去，懷著股不把對方弄死不罷休的狠勁。

    好在，它們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只有短短十幾分鐘的鬧脾氣時間，所以一開始韓素瀾還算能夠忍受?？珊髞?，隨著孩子的月份越來越大，兩個孩子的精力越來越充足，韓素瀾的日子也越來越難熬。

    俞天君和肖子曄對此憂心忡忡，每次看著韓素瀾被兩個孩子折騰得蒼白的臉色，兩個人都心疼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恨不能自己能替代韓素瀾承受這生育之苦。奈何現實不能被幻想改變，男人并不能生孩子。

    最先找到解決辦法的反而是艾子言。早在韓素瀾懷艾易安時，他就開啟了人造zigong的研究項目，知道這件事后，他不聲不響地加快了研究的進度，竟然真的把人造zigong造了出來，而且已經通過了臨床實驗，到了可以廣泛使用的程度。

    所謂人造zigong，就是把母體內的胚胎移植到培育艙中，由機器代替人體繼續孕育的進程，從而免去母體的妊娠之苦。而且培育艙空間充足，兩個孩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韓素瀾只需要做個小手術取出成長中的胚胎，再經過短暫的休養就可以恢復狀態，想吃吃想喝喝，不再被鬧騰的孩子們折磨。

    男人們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只有韓素瀾堅決不同意。雖然艾子言再三保證，經過多次實驗這項技術已經成熟，可韓素瀾就是寧愿忍受身體上的不適和精神上的疲憊，也要通過自然界的流程，正常地把兩個孩子生出來。

    林夏和林寒已經脾氣夠壞了。我不想讓兩個孩子也變成它們父親那樣的人。捂著好不容易安分下來的肚子，韓素瀾倔強地搖了搖頭，機器太冰冷了，萬一給我培養出兩個冷血無情的怪物怎么辦？不行，這件事我絕不答應。

    而且作為孩子的母親，她隱隱能感知到兩個孩子的想法。兩個孩子是把自己的同胞兄妹當成仇敵看待，時時刻刻恨不得弄死對方。韓素瀾實在放心不下讓它們單獨相處，寶寶在肚子里，她還能教育兩個孩子和平共處，培養一下它們對同胞兄妹的感情。如果移植到培育艙中，缺少了空間的限制，說不定真會有同胞相殘的事情發生。

    得知韓素瀾不愿意將孩子移植到人造zigong，林夏和林寒特意加急處理了手頭的事，趕回了家。林夏先到一步，也先撬開了韓素瀾心里那些隱秘的想法。

    他難得的沉默了許久，抱著韓素瀾，不知道在想什么。

    充足的陽光灑滿整個院子，韓素瀾躺在林夏懷里昏昏欲睡，這一胎懷得太費心力，導致她近來貪睡了很多。

    等她睡了一覺睜開眼睛，太陽已經西斜，天邊泛起一層朦朧的紅，是火燒云特有的顏色。她出神地望著大自然的瑰麗，經過精心打理的庭院在夕陽下肆無忌憚地展示著人造的美景，豹尾輕輕地摩挲著她已經很明顯的小腹，像是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說話。一覺睡醒，她身上多了條毛毯，把她和林夏緊緊地裹在一起。

    林夏的胳膊力道很輕地環著她的腰，兩只手掌交疊著放在她的肚子上，以便有異狀時，自己能第一時間察覺。韓素瀾的臉貼在林夏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臟一下下跳動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在身邊的緣故，兩個孩子今天下午出奇的乖巧，她沒有感受到任何不適，舒適到甚至快忽略自己有孕在身的事實。

    在只有兩個人的靜謐空間中，她的心也感受到了許久未有的寧靜。

    寶寶。在韓素瀾快要再次睡著時，林夏輕輕地開了口，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么兩個孩子會這么恨自己的同胞兄弟？

    一句話驅散了韓素瀾的所有困意，她睜開了眼睛，望向林夏的側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林夏沉默地抱緊了她。自從韓素瀾答應回到他身邊，就再沒有見過這樣悲傷的他。她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臉，林夏在她的手掌上蹭了蹭，稍微緩和了情緒，有些艱澀地開了口。

    其實林家世代都是雙胞胎。

    肖家弱rou強食的制度再怎么殘酷，也是從六歲開始，六歲前的孩子會受到同樣的教育，從制度上來說，好歹算是公平競爭。而林家的黑暗，從孩子只是一個胚胎時就開始，發育更好的孩子會搶走母胎里的營養，殺掉另一個孩子。林夫人的生產，一直以來都是一死一生，基因更強大的孩子活下來，從出生就奠定少主的地位，得到家族傾盡全力的培養，并被強行扼殺所有的天性，只為了家族的繁榮而活。

    林慈便是這種殘酷規則的產物。他本人也十分贊同這種規則，并對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抱以非常高的期待。只可惜林褚雖然成功殺死了自己的弟弟，但比起父親，各方面他都要遜色許多。

    林慈一開始，是不對林夏和林寒抱有期待的。林家從沒有兩個孩子一起出生的慣例，他理所當然的認為兩個孩子是失敗品。失望的他逼著林褚和不同的優秀女人結合，誰料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天性膽怯的林褚竟然開始反抗一直畏懼的父親。而林夫人作為林慈千挑萬選出的兒媳，家世和頭腦自然也無可挑剔，她果斷地借用母族的勢力將這件事鬧大，并且先一步取得了輿論的支持。

    這件事在當時鬧得滿城風雨，加上杜家的借機打壓，林慈不得不妥協。然而，命運并沒有放棄他，幾年后，兩個孩子漸漸顯露出遠超同齡人的天才與機智，林慈非常高興，決定在兩個孩子之間選擇一個作為自己的繼承人。

    然而，對林夏和林寒來說，噩夢才剛剛開始。

    因為兩兄弟都同樣優秀，而繼承人的位置只有一個，所以信奉自然法則的林慈決定人為制造一個斗獸場。他將原本放棄了的兩個孫子帶回本家，并強行讓他們和自己的父母分離，一周只能見兩次面，其它時間都必須嚴格按照日程表上的規定執行。

    從那以后，兩兄弟被迫開始對比，成績、體能、見解、處事，任何一樣，都必須分出勝負。林慈沒有將他們分離開，而是多次公開鼓勵兩兄弟自相殘殺，還宣稱，只要殺死自己的兄弟，另一個人就能得到繼承人的位置。

    在父母的關愛下長大的兄弟倆漸漸扭曲，內心也漸漸萌生對彼此的恨意。連林夏自己都不知道，他看向弟弟的眼神里不知不覺已有殺機，而林寒也對這樣的環境感到痛苦，開啟了自我保護機制。他主動麻木了感知，逐漸開始對生活喪失了熱情，日漸懶惰頹廢，很快便在林夏面前輸得一敗涂地。

    林慈滿意的得到了一個最優秀的孫子，至于輸家的感受，他并不在意。林家父母也終于能放下一口氣，他們倒是沒有對兩個孩子差別對待，可林寒已經喪失對感情的感知能力。

    羞愧，慶幸，不安，戒備，愧疚，放縱。

    雖然并非本意，可那種純粹的兄弟親情還是起了變化。林寒眼中的林夏漸漸變得陌生，他覺得哥哥和爺爺越來越像，開始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不再信任任何人任何事，包括雙胞胎弟弟。

    而林夏眼中的林寒同樣陌生。生命中的天使竟然變成了扭曲的魔鬼，他熱衷于觀看人們的痛苦，又對此毫無情緒波動。他頹喪，病態，瘋狂，難以捉摸，又有著令人憎惡的記憶天賦和超高智商。

    林夏知道弟弟為什么退步，可林寒的聰慧仍讓他無法放心。他防備著自己的弟弟，又懷著卑鄙的想法放任了林寒的墮落，他知道林寒看出來了，他那么聰明。

    林寒也厭倦了這個蒼白的世界，他有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慢慢沉入水底的時候，他又感到了迷茫。

    林夏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救人，也許是潛意識的掙扎告訴他他不想孤零零一個人，又或者是那份無法斷絕的血脈親情。林寒也不知道哥哥為什么要救他，可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著林夏孤單瘦弱的背影，他決定繼續活下去。

    兄弟倆誰也沒有開口，卻在無聲中達成了一致。林夏再沒有對弟弟表露出殺意，林寒麻木的五感又恢復了些許知覺。他們誰也沒有再談起那些內心的陰暗想法，可彼此都知道，其實兩個人誰也沒有真正釋懷。

    林夏和林寒的過往經歷，韓素瀾是知道一些的，但她還是第一次聽林夏這樣剖白自己的內心。一時她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只能在心里把林慈那個變態老頭從墳墓里拖出來罵了幾十遍，輕輕地拍著林夏的手，算是安慰了。

    沉浸在過去中的林夏抱緊了韓素瀾，仿佛是想從她的身上汲取到溫暖，好融化自己冰冷的心。他絲毫沒有察覺到林寒站在房門旁邊，已經沉默地聽了很久。

    韓素瀾望著林寒，他沉默地回望，金色的眼睛灰蒙蒙的，從內而外地散發出死氣。韓素瀾在心里嘆了口氣，知道那段經歷已經成了兩個人無法剝落的一部分，性格已經形成，根本無法改變。好在罪魁已死，背負的枷鎖卸下，兄弟倆也算是和好大半。只是那段過往太過陰暗晦澀，只要說出口，就必定被那沉重的回憶影響，一時半刻，回不到現實。

    她向林寒招招手，林寒沉默地走過來，站在她身邊，安靜地看著她。

    林夏沒有抬頭。但他把耳朵和尾巴收了起來，手掌輕輕地撫摸著韓素瀾的肚子，神色晦暗難明。

    韓素瀾伸出手，握住了林寒的手。林寒的眼神柔軟下來，他蹲下來，仰視著韓素瀾的臉，像只抑郁的大貓。

    韓素瀾握緊了他的手，將另一只手覆蓋在了林夏的手背上。

    阿姨說，你們在她肚子里的時候，打得比我肚子里的兩個還兇。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只會有一個活下來，但你們都平安地出生了。

    林夏和林寒明顯愣了一下，彼此對視了一眼。

    不會有事的。韓素瀾笑著握緊了兩個男人的手，在決定不打胎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什么結果我都能接受。而且，我相信你們，也相信我們的孩子，他們一定會和你們一樣，不論發生什么，仍舊愛著彼此。

    林寒慢慢低下頭，將額頭抵在了韓素瀾的手背上。她漸漸感覺到了濕意，來自肩膀和手背，兩個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