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宋弦弈面對母親時,總是不自覺地微微低下頭垂下眼簾。小時候,他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他總覺得那雙眼睛里寫著讓他害怕的情緒。明明母親是那么愛他?;蛟S愛和恐懼不總是相對立的。 宋弦弈的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了他長大成人。 阮薇身著得體的及膝連衣裙,絲綢質地的披巾軟塌塌卻又恰到好處地修飾著她的肩頸線條。她坐在宋弦弈對面,隔著茶桌朝自己兒子伸出了手。 宋弦弈忙接住母親遞過來的手,輕輕握住。 卷卷,你也知道,爺爺時間不多了。 卷卷是宋弦弈的小名。他出生時頭發便是自然卷,胎毛一圈一圈的像富有彈性的小彈簧。久遠褪色的幼時記憶中阮薇總愛摸他的腦袋,用手指卷他頭發上的小圈圈。彼時長輩們都跟著阮薇有樣學樣,親切地喊他卷卷,而現如今能對著人高馬大的他喊出這個名諱的也只有阮薇一人了。 宋弦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阮薇凝視兒子的側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以后的生活有自己的打算??赡闶撬渭业莫氉?,這責任除了你沒有人能擔得起來。Alpha體系的家族,哪家不是這么做的呢?就連久久,你看他也 媽。宋弦弈少見得打斷了母親的話,他放開了阮薇的手,頗有些不耐煩地抬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 不就是要個子嗣嗎。 還沒等阮薇再開口,宋弦弈冷淡地說:我知道了,生一個就是了。 阮薇聞言嘴角緊繃的弧度稍有松動,像是生怕宋弦弈變卦似的,飛快地點了點頭:卷卷,爺爺盼你這句話盼太久了,下周你抽空回家里看看老人家吧。到時我再和你商量商量具體的安排。 商量商量這幾個字用得巧妙??筛糁枳赖膬扇藚s都心知肚明,這事兒,沒有商量的余地。 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沒有宋弦弈可參與決策的空間。 宋弦弈親自送阮薇出門,宋家的管家持傘早早等候在車旁。阮薇又囑咐了幾句老生常談的話,乘著車消失在雨幕中。 二零二七年,第一性別早已不再擔任繁衍的職責。早在幾十年前,人類的第一性別經歷了一次不可逆的退化,僅剩第二性別的Omega還保留了生育功能。為了防止人類消亡,體外繁育技術已經投入使用并在現今時代普及開來,技術發展至今,每年出生自繁育醫院營養管的嬰兒占據九點八成。唯有零點二個百分比的嬰兒來自Omega母體。而這百分之零點二的天選之子,幾乎全部都是Alpha的后代。 Alpha體系家族大多是新世紀中的保守派,仍舊持有自然生育為佳的陳腐觀念,他們認為來自營養管培育的嬰兒先天就劣于自然受孕分娩的嬰兒,所以在傳宗接代方面,Alpha體系家族不惜重金聘請有生育意愿的Omega為家族進行生育工作早已不是新鮮事。 對此宋弦弈向來嗤之以鼻。 他根本不信營養管嬰兒和母體繁育嬰兒有差別的吊詭說法。這些Alpha體系家族的重金求子在他看來像沒讀過書的文盲才能干出來的事,十分低級。他厭惡家族的守舊和約束,同樣也厭惡愿意出賣生殖腔的Omega。自尊要有多低多卑微才會為了錢和素不相識的Alpha發生關系、給陌生人生兒育女?Omega會發情,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宋弦弈認為這是一個沒進化好的第二性別。他向來對所有的Omega避而遠之,每天一片信息素抑制劑是他第二性別分化后十年如一日的堅持。 送走阮薇,宋弦弈回想起昨天晚上那場情事,情緒消沉。 嚴世久算得上是他的青梅竹馬,兩人都是Alpha體系的獨生子,從義務教育開始便是同窗好友。rou體關系是哪一年開始的,宋弦弈甚至有些回憶不起來了??伤恢币詾樗麄兡茏叩阶詈?。直到昨天晚上。 激烈的床事過后嚴世久光著身子在床頭摸索了一會兒,終于摸到打火機點燃了煙。他吸了兩口后遞給宋弦弈。 宋弦弈就著他伸過來的修長手指湊上去吸,然后啄了一下那兩根手指。 嚴世久怕癢得縮了縮手,笑他:別鬧。 宋弦弈長臂一攬把光溜溜的嚴世久卷進臂彎里,低頭嗅他的頭發:久久,今晚別走了。 不行。嚴世久拍了拍宋弦弈拱來拱去的腦門,忽然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沉聲說道,宋弦弈,我要結婚了。 宋弦弈動作僵了一下,隨即跟著笑了笑:怎么?終于準備嫁給我了? 嚴世久沉默兩秒,把煙掐了坐起身:我說認真的。我們也混到二十七八歲了,總不能天天這么混下去。家里給我介紹了一個人,婚期就定在下半年。 Omega? 嗯。Omega。 宋弦弈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又是生孩子那檔子事。你肯跟Omega生孩子生就是了,結婚是鬧什么? 嚴世久避開了宋弦弈責難的目光,下床一件件撿自己的衣服往身上套。 你別這樣。是個挺好的女孩子,也不是什么來歷不明的仙人跳,對方是高盛集團高總的親孫女。也算是門當戶對吧。 政治聯姻。 Alpha體系家族如果誕生了具有生育能力的Omega,那地位用區區掌上明珠四個字可概括不了,那是至高無上的天賜性別。高盛集團竟然藏著這樣一張牌。宋弦弈確實沒想到。 門當戶對宋弦弈下意識地冷笑起來,高盛去年年底就申請破產保護了,一個瀕臨倒閉的家族企業,和嚴家怎么也算不上門當戶對。要說門當戶對,宋家和嚴家才是算了,說這些沒有意義。 他以為他們能走到最后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罷了。 到最后還是輸給了一個Omege。 他宋弦弈什么沒有? 還是輸給了一個能生育的工具人。 嚴世久整了整西裝袖口,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復雜表情:卷卷,我們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故意叫他卷卷,像是在提醒他今后他們的關系會回到幼兒時期那樣,純粹質樸。 宋弦弈沒說話。 嚴世久轉身離開前又頓了頓,說:薇姨讓我勸勸你。結不結婚都無所謂,孩子你總要給你爺爺留下一個。這都是Alpha的命,我們都生在體系里,逃不過的。 逃不過的? 也許吧。 宋弦弈看著他帶上門離開,房間里殘留的嚴世久身上淡淡的木質沉香的味道甚至還沒來得及散去。而這種信息素的味道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生命里了。宋弦弈沒有挽留他,他真的以為他們能走到最后,可在結局猝不及防出現時,他卻也沒有什么驚訝的情緒?;蛟S一廂情愿的相信和接受現實也從來就不矛盾吧。 隔了幾天,宋弦弈聽阮薇的話回家了一趟。 宋輝光坐在輪椅上聽管家給他讀報紙。宋老爺子是守舊派中的中流砥柱,至今連新媒體都不怎么愿意接受,還保留著與故人寫信的習慣,報紙也必須聽管家讀而不肯聽電視新聞,頑固得可笑,像半個古人一般。 看到宋弦弈進來,管家輕微地鞠躬隨后退出了房間。 宋弦弈喊了一聲爺爺,拉過椅子在宋輝光身旁坐下。 聽你母親說你終于同意了? 宋輝光用了疑問句。倒是少見。 宋弦弈平靜地點頭,說道:都聽您和母親安排。 宋老爺子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宋弦弈給他添了點茶水送到他手中。宋輝光抿抿茶水也不急著說話。爺孫二人仿佛進入了靜止時間。宋輝光放下茶杯,這才有了一絲笑意:是受嚴家小子刺激了吧。 宋弦弈愣在原地,沒想到老爺子會拿他和嚴世久的關系奚落他。 看你們出雙入對的,本來我也想過如果你們結婚,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你要知道,久久向來比你聽話多了。言下之意,嚴世久甩了他回家結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宋弦弈靠自制力強壓著的煩躁又起了頭。他知道老爺子又要跟他說些Alpha必須傳宗接代才算完成任務的破事,恨不能把兩邊耳道都閉緊,又不好在長輩面前發作,臉色憋得不算好看。只要他回家,宋輝光每次必須把他叫到跟前教育一番,長此以往能不回他是不會回家的。阮薇負責和宋輝光的主治醫師聯絡,打點所有入院手術之類的事,老和他說爺爺時間不多了??煽蠢蠣斪诱f教起來那股勁,宋弦弈毫不懷疑老爺子還能再活二十年。他甚至有點懷疑時間不多了是不是拿來逼他生孩子的固有說辭。 想歸這么想,沒良心的事他不會做。 等接受完宋輝光的Alpha教育洗禮,宋弦弈的煩躁已經自我消磨得七七八八了。阮薇和他說起與Omega見面的事宜,他像是認真聽了,又像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卷卷,家里和公司都要靠你了。 他只記得最后阮薇對他這么說。對于二十七年來養尊處優的優越生活,對于Alpha與生俱來的性別優待,對于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他似乎應該感恩。事已至此,忍受一個憑空出現的Omega并和他或者她生個孩子,是他的工作。拿出對待工作的專業態度就行了。 宋弦弈對即將出現的Omega不抱幻想,毫無興趣。 他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Omega發情,然后讓Omega懷孕,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