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猶在

    連綿的山脈隨著奔騰的駿馬變換游移，秋雨瀟瀟，涼風迎著面吹拂過來，潮濕的冪簾糊在臉上，脖子邊，帶著涼意的雨水沿著領口滲進肌膚，若不是趕了一夜路的身體早已麻木，應當能感覺到當中的寒涼吧。

    該死的蠢男人

    梁鳶在心里不知第多少次唾棄起霍星流。

    她原本不必這么爭分奪秒的，可是假死藥的藥性頂多七日，原先她只要保住霍星流的性命，只要他恢復過來，自然就會明白自己的設計和用意?？墒谴蠡槟侨账棺龀鐾潭镜拇朗?，她實在沒法相信死了幾日回來，便能清醒了。

    自己苦心營算這么久，總不能在最后關頭掉鏈子，所以思慮再三，她必須再推他一把。

    是啊，顧景州臥薪嘗膽，奔著奪權的目的回京，若非霍星流從中作梗，與他斡旋爭斗，只怕顧野一早就被趕下臺去了。偏偏是天也要助他，年初他照例從四方搜羅歌舞伎，當中就有一位品貌非凡的啞女，正是當年從丹陽被流放的梁同姝。

    當梁同姝被放在運貨的車里，與十幾個年輕麻木的姑娘被運往未知的地點時，竟看見了當年在宮中甚至沒有姓名，卻在亡國之后害得自己好苦的meimei梁鳶。彼時的梁鳶已經不是十五六歲時清瘦倔強，眉間還帶一點苦的可憐蟲了，她穿著一身鮮艷的紫衣，騎著油光水滑的大宛駒，身型抽條許多，并沒有裝扮得多么華貴，卻從豐潤的氣色中看出往日里的養尊處優，耀眼得她幾乎不敢直視。

    當年的狗尾巴草，竟也出落成枝頭的高傲玫瑰了？配嗎！

    在梁鳶重新見到梁同姝的那一刻起，便知道這三年來的溫存情愛到頭了。

    也好，反正她本來也不想嫁給誰。

    只是不成婚而已，又沒說自己不能再在秦地生活就要對自己深愛之人揮刀相向，她或許是比常人冷漠了些，又不傻，自不會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顧景州機關算盡，卻算錯了兩件事

    霍星流當真心有不臣。

    梁鳶對霍星流是真心。

    前者讓他從一開始就布錯了局，因為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便想著做一把大局，將未來道路上所有的異黨一并鏟除，其中不乏與霍老侯爺一般的忠烈之士、肱骨老臣。后者他不知道他二人一早就赴燕，還歷經過生死，所以很容易就被她一番復國的宏圖偉愿打動，以為達成了一筆公平的交易。

    所以梁鳶一邊順應顧景州的同時，一邊開始了自己的謀劃。雖然她不愿做霍星流的妻子，可她會送他一份大禮，就當做是不告而別的補償。

    黑衣冪離的女子騎著高大的駿馬在蜿蜒的野道中迎著風雨急奔，很快就消失在脈脈群山之中。

    *

    霍星流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場噩夢，后來是因為一直有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不斷在耳邊說話，連著說了許久，他試圖想起聲音的主人，卻又提不起力氣，掙扎良久，壓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頭才豁然消失，他亦滿頭是汗的驚醒了。

    小侯爺?。?！你終于醒了?。。?！一個粗野漢子激動地撲倒床邊，用力搖晃起他來，我調了八萬兵馬，正在往京中來，還聯系了其他幾個早有盟約的兄弟，且等外面在鬧一時，你先好好將養，到時候就都聽你號令！

    什么情況。

    霍星流滿心還是婚禮那日，一想起那滿目的紅就痛徹心扉，后面怎么入得獄，又怎么渾渾噩噩地失去意識，他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他滿心歡喜的等著夫妻交拜，等來的卻是他深愛的姑娘的厭棄和背叛。她說得那些話，不論多少次回想起，都讓他肝腸寸斷。

    小侯爺？小侯爺？！您沒事吧！那漢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史兄？來人是史忠明，在秦國仝州做了近二十年的都尉，手里握著整州的兵權。早年間他曾奉命去仝州剿匪，與其相識相交，后來是為同謀。不過此人膽壯心野，卻不太聰明，因而霍星流一開始聽他說得條條是道，以為自己還在夢中，這是怎么回事？

    自己沒有死。

    那么是不是

    他慢一拍回味過來，激動地抓起史忠明：她呢？她讓你來的是不是？

    史忠明有一瞬的躲閃，不過很快迎著他的眼神：誰？誰誰？我來，是大勢所趨，前來助你的！你還不知道吧，那妖女呈上的罪供都是假的，可是差出來太遲，不光是你們霍家，還牽連連累了朝中謝、周兩家，這可都是百年望門，鐵骨錚錚啊。三朝元老謝禮謝大夫為證明白，一頭撞死在了朝中，血漸鑾座，周丞相也一病不起，至今性命垂危。如此草菅人命，不辯黑白，不光是那些憑白受冤的文臣武將，就連民間百姓也群情激奮。小侯爺不，或許過不了多久，你便不是小侯爺了，這便是天命，這便是時運！

    這絕不是史忠明能說出來的話！他若能有這個腦子口才，就不會屢立功績，平寇定敵無數，二十多年都還是都尉了！

    霍星流不好直說，冷靜下來環顧四周，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個風格非常明顯的寺院禪房里，不遠處點著檀香，混著一點清苦的藥味，壁上掛著菩薩畫像，清幽雅致，甚至又幾分冷清肅穆。他揉了揉發脹發痛的太陽xue，問道：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這里？

    那時你下了獄，不幾日就傳出了在牢中畏罪自裁的消息，吏部權當你認了罪，呈去了上頭，至于你的尸身，似是被你哪位仇家扔去了亂葬崗。不過虧得你小子命大，菀姑娘找到你的時候你還有一口氣，她便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將你藏在寺中照料。若非是她，你多半也難熬過這一劫。

    霍星流搖搖頭，努力整理起思緒，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又喜又愁的復雜滋味。喜得是目前看來，那日梁鳶同自己說得那些狠心話并非出自真心，而且他已經明白她在為自己做什么了，愁得是他始終不明白她的心，不知道這場盛大的分別是因為還情還是真愛，又或者到底是不是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