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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外婆說，她所棲息的那艘沉船從她發現它時開始計算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除此之外，在海底還有許多這樣的沉船，它們有的甚至在水底待了接近千年。這些人類族群的遺失物，無疑為切黎學習人類文明提供了真實可信的素材。除了看書和學習人類的文字，切黎最近著迷于去沉船里搜索各種書中描寫的東西。

    他有幾周沒有見到外婆了，再來看望她時，她已經要從這處廢墟里搬走。外婆將從沉船里搬出來的東西系在一只大海龜身上，她說那是向一個女巫朋友借來的，海龜力氣大而且溫順，還能幫助人魚在陌生的海域辨別方。在切黎到來前她已經靠著海龜搬走了大部分，現在只剩下最后一點東西。切黎決定跟著外婆，去她的新住所看看。

    那是外婆找到的一艘新的沉船，大概是兩天前因為海上的風暴被大浪打下來的。它巨大、嶄新，桅桿已經折斷，帆的一部分似乎遺落到了別處。船身側翻在海藻地上，但是還需要費點力氣才能夠游到甲板的入口處。

    船艙里黑黢黢的，所有的窗戶幾乎都碎裂了，里面的的家具倒向一邊，有的早就通過船體的大缺口漂游到了大海的各處。

    要把這些東西整理起來可是個大工程。外婆說，她舉著魚燈進到船里。

    我來幫您。不過，我們可以讓這艘船重新立起來嗎？這樣我們就能像人類一樣住在這艘大船里，我還從來沒體驗過這樣新的船。切黎說。

    他們請來了許多海龜和大魚幫忙，費了很大力氣才將船身拉起來，然后他們又找來堅硬的支撐物，將船立在海藻地上。

    在整理船內的東西時，同時也是切黎尋寶探索的時刻，他在船里各個房間游蕩，船里有一個大廳，他可以在那里跳舞，里面還有人類聚在一起用餐的地方，但那里已經空空如也。船的過道上，散落著因在海浪中搖晃而散落在地的畫框，畫框里鑲嵌著擺著各種姿態的美麗的人物。他往下走，發現了一個金色的房間，雖然凌亂不堪，桌椅和各種東西甚至堵住了門口，但還是能看出如果整理一下一定非常氣派。

    切黎轉身撞到了一個又高又堅硬的東西，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手里的魚燈掉了出去，照亮了地毯上一個閃閃發著光的東西。難道是寶石？他心想，游了過去，驚喜起來，那竟然是一把豎琴。雖然只剩下三根琴弦，但是和書上畫著的圖畫幾乎是一樣的，如果把它帶到小島上，再修理一下，他也就能夠用它奏出美妙的音樂了。他正要自己的大發現告訴外婆，視線一轉，又被一只大箱子吸引住了。他猜那里面會不會是書，靠近后卻發現箱子已經是開著口的，開口處咬著一只斷掉的椅子腿。

    切黎還是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把它打開。這只箱子有些深，當他拿起魚燈往里照時，一只蒼白的泛著綠色的手出現在光圈下。燈罩里的發光魚似乎是累了，它的光變得微弱，只能照見巴掌大的一小片。切黎沒有移動魚燈，他預感到那可能會是什么，然后顫抖著手朝箱子的尾端摸過去。當他摸到那不是魚尾而是兩條人的腿時，他的預想得到了證實。

    那是一具被束縛住手和腳的人類男性尸體。他身上裹著光亮的衣服，從質地能看出他顯然不是陸地上的平民，這都是切黎從書里得來的經驗。他已經死了，盡管砍斷了困住手腳的繩索也依然保持著蜷縮的姿勢，僵硬，不得動彈。切黎打量著他的臉，想起了童話中對人類王子的描述，瞬間，他又沉入了一個夢幻的故事里。

    外婆說要把尸體放到空地上，因為再過幾天，尸體就會浮上海面。切黎不想這樣做，他希望能多陪伴一會兒這個英俊的死去的人類。于是在房間整理干凈之后，切黎把尸體安放在他活著時可能睡過的床上，防止他漂浮，用海草將它系住。像飼養了一只寵物一般，切黎每天都來看他，盡管這只寵物不會對他示好，在給他講故事和觀察他中切黎也得到了充足的樂趣。

    但是不久之后，尸體的皮膚開始出現明顯的潰爛，輕輕一碰就從骨頭上剝離下來，腐壞的皮膚和組織在水里漂浮，最終把愛吃腐物的小魚兒們都引到船里來，切黎無法阻止這場災難的持續，直到曾經美麗的尸體變成了一具附著著支離破碎的rou的白骨，他帶著一種缺失感，把尸體扔進了海底的深淵里。

    自那以后，切黎開始熱衷于尋覓海中的人類尸體，就像他曾經渴望著故事中的美妙世界一般。

    他找到一具尸體，把他帶進用沉船的舊木板搭建的他獨自擁有的藏身之所中，然后觀察他，靜靜地等著他腐爛，再去尋找下一具尸體。

    十八歲那年，外婆忽然一病不起，國王將她接到王宮里安住，她再也無法輕松地揮動魚尾，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雖然切黎可以隨時見到外婆，可他卻再沒了從前的熱情，他們之間好像存在某種氛圍，在外婆倒下的那一刻一并倒下了。

    在一個百無聊賴之夜，切黎獨自出了王宮，他已經可以無需向任何人解釋，隨意出入。他浮出海面，脖頸上的寶石項鏈在水下反映著微弱的光，那是一顆白色的鉆石，是幾日前他從一具男性人類的尸體上取下來的。天空被星星點亮，它們像一把會發光的沙石，撒在深藍的夜幕上，一顆接著一顆閃動，像是在以此回應同伴。切黎朝著最大最亮的一顆也就是月亮游去，他的小島在那里，他想，也許，學習書中的人類那樣躺在沙灘上賞星空是一件美妙的事。

    半途中，行來了一只大船，它的龐大身形劃破了海面的寧靜，海中的星空混亂了，形成了隨著波浪晃動的一條條彩帶。船上的許多窗戶都是灰暗的，只有幾扇留著燈，切黎可以透過亮著的窗戶看到里頭的情景。有一對男女正在跳舞，他們腳步歡快，從窗戶一頭搖擺到另一頭，又從另一頭轉著圈回去。他們停止了腳步，男人將女人擁在懷里，臉頰和脖子離得很近，切黎正期待著下一步他們要做什么，船的行駛卻將畫面從他眼前移開了，他拍著尾巴跟上去，男人吻上女人的唇，將她緊緊纏住，女人的手胡亂抓著男人的衣服，她像是在掙脫，又無法掙脫。忽然一個黑影從上空掉下來，伴著一聲呼叫。切黎立即埋進水里，害怕船上的乘客因為動靜發現他的存在。

    在水下，他看見一個人正在下沉，他游過去，抓住他，這個人的手臂很結實，是一個黑發的男人。切黎感受到男人的心臟仍在跳動，于是使出了更多的力氣，將他帶向水面。

    他將男人放到小島上，旁邊有一塊礁石，如果男人忽然醒來，他可以很快躲到礁石后。這是切黎第一次觸碰到一個還沒有死的人，眼前的男人昏迷著，幾乎沒有了呼吸，他潮濕的臉龐在月光下顯得充滿誘惑，切黎聽到了不知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心跳。他俯下身，對準那張英俊的臉龐，打開他的嘴，用自己的嘴唇覆蓋上去。他的行為是在救他，切黎卻在心中感到一種羞恥，他想起了沉落在海底，僵硬、腐壞的尸體，想起了一張張曾經美麗而后又糜爛的臉龐。一種危險的的念想正在催動他。不滿足于唇與唇之間平常的碰觸，再一次落下時，他忽然收緊了唇，緊緊貼覆著男人的嘴，渴望著一種更緊密更濕潤的接觸。突然，他停下來，抬起身，一雙茫然呆滯的眼神盯著這張臉。就在下一刻，男人吐出水，醒過來，切黎忘記了身旁的礁石，在男人還沒有清醒的意識之前，立刻逃回到水里。

    切黎游向海底，海水給他帶來安全感，卻未能撫慰他的羞愧。若是從前，他或許會將剛才的遭遇告訴外婆，現在的外婆只是一個虛弱連話也說不出的老人，他又能將憂愁說給誰呢？

    他找到自己在皇城外搭建的小屋，小屋里空空蕩蕩，只有不久前撿來的兩只漂亮的海螺殼。切黎躺在海藻里，望著遙遠峽谷里夜光花發出的光芒。他想起了母親，間而又想起了救起的那個人，他想他不能就這樣不管他了，那座小島上什么也沒有，他會餓死，若是暴雨天海水漫上來，他就會被淹死，如果沒有船來接他回到屬于人類的陸地上，他會因此而孤獨，人類是那樣脆弱。這種憐憫很快替代了切黎心中的羞愧，一種想要愛護的心使他再次朝海面游去，這次他帶著兩只魚來到小島上。

    切黎先是躲在遠處觀察，但是沒有看見島上有人的身影，帶著疑惑和忐忑，他緩慢靠近。忽然，一條大魚沖破海面，嚇了他一跳，他扶著岸邊的礁石，轉過頭看，不是一條大魚，而是那個男人，一個健壯英俊的青年，他沒有穿衣服。面對一個距離如此近的活動著的人，切黎本能地潛入水里躲起來。

    他在水面下的行蹤卻被男人察覺，男人潛進水下，發現自己真的遇到了一條人魚，于是向前追逐。切黎看到男人向自己追過來，慌亂了節奏，他渴望接近這個人類，卻又不知何故害怕落入他的手里。切黎一直往深處游，直到男人沒有再追上來。兩條魚在途中丟失了，切黎抬頭望向連接著星空的海面，而后帶著一絲惆悵回到王宮里。

    男人回到岸上，他帶上來一條活魚，不算大，但他為自己能徒手抓住一條魚而感到十分滿意。他用枯樹枝生起火，搭起架子將衣服放在火邊烘干，一邊烤魚，一邊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來。他想到，雖然自己掉入了海里，但他幸運地漂到了島上，而且十分幸運地遇見了一條人魚，他的頭發閃著金輝，魚尾就像這星空一樣璀璨，一見到人靠近就如同受驚的小兔一樣躲起來。男人拾起一支樹枝，借著火光在沙地上畫出一個人身魚尾的形象，在搖曳的火光下，像要說話。他相信他會再見到那個漂亮的小家伙，他要讓他見到自己時不再逃跑。

    第二日天亮后，太陽升到天頂上，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切黎又悄悄靠近小島，這次他躲在巖石后頭，秘密觀察男人的動靜。男人穿上了干燥的衣服，燒黑的樹枝堆在沙灘上，他坐在一塊大石前，低頭看著手里的東西。切黎把裝滿了書的箱子就藏在這塊石頭后面，他激動地扇了一下尾巴。

    男人看似低頭專注，實則時刻注意著水面的動靜，海浪沖擊巖石的聲音和魚尾拍打水面的聲音有一些不一樣，他察覺到了這些許的區別，把書放進箱子里，在潮濕的沙地上閉目躺下。

    足有好一會兒，男人沒有動一下，   切黎這才緩緩上前。他夠到箱子，從里面取了一本書，他警惕著自己的動作，動作很輕，沒有把男人吵醒。接著他擺動魚尾轉到男人面前，當男人追逐他的時候他的確是害怕的，可當他又閉上眼睛，有一副美麗的睡顏，淺紅的嘴唇看上去是那樣柔軟，切黎再一次陶醉了。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觸碰男人的臉頰。忽然，一個guntang的力量將他的手腕扼住。切黎睜大了眼睛。男人醒了過來。

    男人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驚訝。

    切黎的第一個反應是掙脫他，可是男人的力氣過分大，抓得他很疼。男人的眼神同樣是慌亂的，但是他就是沒有松手。在掙扎中，切黎手里的書掉落出去，書頁打開，浸泡在海水里，漂浮著。切黎臉上的慌張瞬間落下去，他呆滯地看著掉入水里的書，忘記了原本要逃脫的危險。男人趁他停止掙扎，用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腰，一轉身，把他按在身下。切黎再也不能掙扎了，他的魚尾被男人的腿困住不能動彈，只有長長的尾鰭落在水里隨著海浪搖擺。男人的臉就在他的上方，切黎放低與他相對的視線，別過臉。

    我不會傷害你，不用害怕。男人說。

    切黎第一次聽到人類說話，這個男人的力氣很大，聲音卻溫柔多了，他感到心臟的鼓動強烈起來，為了掩飾羞怯而眨動眼睛。

    男人早已被人魚的美貌深深吸引住，他仔細看著這個夢幻中的生物，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光，發絲上附著著顆顆小水珠，就像用作裝飾的鉆石，他的身體上也沾著水，像碎開的珍珠粉末，灑在皮膚上，散發出光澤。他的胸前掛著一顆白色的鉆石掛墜，這是唯一能夠讓男人感覺到真切的東西。

    男人握住切黎的手松開來，撫上他的頭發，嘴里念道：真的和人一樣

    切黎任由他盯著自己，那只重獲自由的手似乎仍被一種無形的力困在半空。直到男人將手指更深入地探觸到他的發絲中，切黎的手頓時抓住他，兩只眼睛轉向他，眼里泛著水光，似乎在渴求他不要這樣做。

    男人立刻靜止住，他注意到人魚深藍色的瞳眸像是施加了咒語般，顏色變得更加深沉。切黎將男人的手抬起，他的手冰涼，而男人的手在他的感覺下是guntang的。男人沒有用一絲力氣來反抗，他像是在感受眼前的人魚是否真的有魔法，由著那兩只冰涼纖細的手牽制他，并聽令于它們期待的那樣，放松肢體，躺下去。

    男人躺在了人魚身下，當他意識到時，人魚從他眼前起身，一搖尾躍入了海水里。男人坐起來，人魚沒有離去，而是在岸邊的海水里看著他。男人有幾分欣喜，他笑著把一只手搭在膝蓋上，說：你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

    或許是擔心人魚聽不懂，他指向切黎又指向自己。他的手指對上了嘴巴，切黎由此聯想到自己在救他時偷偷埋下的那一個吻，瞬間紅了臉，他將身子潛到水里，只露出眼睛用來望著男人。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男人問，如果能聽懂，你能點點頭嗎？他做出點頭的舉動。

    切黎捉弄他，搖搖頭。

    男人不說話了，用手比劃出一些切黎看不懂的舉動。切黎無法回答他，咕嚕咕嚕吐起了泡泡。最后他還是沒忍住，開口了，告訴男人他會說話?？墒撬玫氖侨唆~的語言，男人根本沒有聽懂，立刻呆住了。

    切黎猜想，一定他說話的聲音在人類聽來十分地難聽，所以男人才被嚇住了。切黎感到羞恥，一個轉身又躲進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