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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傍晚,歇了工,他像往日一樣在碼頭附近的小攤上吃面。時已初秋,午后曾落過一場短暫的雨,日暮將沉還未沉的,頑固的暑熱仍不肯將息。攤小擁擠,桌板油膩,食物的氣味與人身上的汗臭味交織在一起,他將面撩到嘴里,從頭臉上流淌下來的汗也同時滑落進碗里。風韻猶存的老板娘將一碗面端上來,旁邊的工友看一眼面,又瞅一眼老板娘,有心調戲,故意嬉皮笑臉著大聲揶揄,說她看人下菜,看到小滿生得俊,給他盛的面就比別人多。老板娘似笑非怒地唾他一聲,小滿不以為意,早習慣了似的,仍沒停下筷子,自顧自地吃面。面攤子旁邊,有一處鐵鋪,當啷當啷的打鐵聲響個不絕。老板娘道,“楊老四預備開了年要替兒子娶媳婦呢,賣力得很?!?/br>小滿暫停了筷子,順那聲響看過去,就看到滿頭大汗的漢子拿了鐵榔頭一下下使足了氣力敲著打著。他再往遠處看,太陽又沉落下去一點,半個碼頭的輪廓都沉在暗影里,而碼頭以外的世界,就更看不見了。原本肚子是餓極了的,他回頭來時,卻不再吃,空對著剩余的半碗面,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他恍惚想起,許多年前,他就想著要去打鐵,最終是沒去,反而進了學堂,如今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到了上海,實際上卻倒退回了原點。他又更不能夠去細想那一個實際上早已想通了的道理——在碼頭這樣一天一天地出賣力氣,其實不管做多久,都是沒有一絲希望,更是無法在上海真正立足的。他回神來,再拿筷子撩起碗里剩余的面送進嘴里,嚼蠟般地吃完,站起身來走到老板娘身邊去,手下意識地伸進衣兜里掏錢,卻怔住了——是空的,裝錢的布袋子早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手就這么僵著,被那老板娘滿眼狐疑地盯著,只感到渾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頂,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個時候,卻有一只手,拈了正正好好的幾枚銅錢,擱到了那油膩的臺面上,還不及回神,就聽見一個女聲溫和地喚他一聲,“小滿?!?/br>看見沉姨的時候,他還有一些不能相信,她卻很稀松平常地看著他笑,倒像一個和他相識已久的長輩。他還怔著,她又輕輕提點一聲,“你再尋尋看,除了錢,還有沒有丟什么別的東西?!?/br>這一聲倒把小滿的拘謹化減了一些,他搖搖頭,說一聲,“多謝你?!币蚕氩怀鰜磉€能說些什么。沉姨笑著打量他,“好久沒見,你個頭好像要比剛來時候高了?!?/br>聽她提起“剛來時候”,小滿多少感到一絲歉疚,“那時候沒說一聲就走,對不起?!?/br>這時候,起了風,倒將沉悶的暑氣驅散了一些。沉姨只是搖頭,還是笑,“天好像不太熱了,你隨我一道去江邊走一走,可好?”他一點頭,兩個人就離了面攤子,沿著碼頭邊上慢慢地走起來。沉姨問他,“這段日子過得怎么樣?”吹著涼絲絲的夜風,小滿稍微放松下來,照實答,“不好不壞?!?/br>走了幾步,沉姨突然停駐下腳步,又問他,“你打算長遠這樣?”她這樣一問,倒像戳了他的心窩,他隨她一道停下,默不作聲地看著地上自己被遠方的船燈拉長了的模糊影子。沉姨輕嘆一口氣,“你想知道什么,現在我都可以告訴你?!?/br>小滿一怔,想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卻只輕輕搖頭。到了這個時候,他似乎才剛明白過來,緣由不緣由的,又有什么要緊。其實,原本就最不要緊。沉姨也一怔,隨即笑起來,“真不想知道?”小滿被她笑得有些發窘,仍是搖頭,干脆利落地道,“不想?!?/br>沉姨還只是望著他笑,一雙眼睛卻像能夠望到他的心坎里去,突然卻將手里拿著的布袋遞給他,笑問一聲,“那把這個收好,好不好?”小滿不明就里地接過,手才接觸到那布袋,就覺察出來里面是身衣服,他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又不大敢信似的,不知所措看向沉姨。她笑看著他,語氣溫和平靜,“還沒幾天就要開學了,這身校服你先拿去試試看合不合身?!?/br>小滿的手上還拿著那裝校服的布袋子,人卻呆立著,徹底說不來話了似的。沉姨沉吟一下,又道,“你就暫時先與阿立一道住,你的書包和課本也在他那里,再有什么不懂得的,都可以問他?!?/br>她這樣看似漫不經心的,卻又面面俱到地為他安排一切,甚至好像連他每一絲反應都早在她預料里——曉得他早晚都要想通的,也曉得他拒絕不得。小滿不響,只把那個布袋子默默攥緊。沉姨斂了笑容,將手放到他肩膀上,語重心長道,“要尋出路,出路都在你自己手上?!?/br>他終于鄭重地點頭。******阿立的住處遠離鬧市,地方很窄,不過是一進一出的小公寓,但收拾得井井有條,住兩個人問題不算大,他替小滿收拾出來一張折疊床,還替他尋了一張小桌,給他寫字讀書用。小滿雖已不再糾結緣由,但平白受這些好,謝過之后,難免還不安,阿立就笑,只說不必謝他,這一些都是沉姨安排妥帖的。這一處離學校也近,走過去大約十多分鐘路程,便也不再需要車接車送。因這一回是與其他人一道新入學,雖然時間尚短,他還不能夠和班上的同學徹底打成一片,但也不再顯得有多么特異。整個九月里晴空萬里,氣候也適宜。再坐回到教室內時,小滿的腦子前所未有的清醒,自然而然地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功課上,上學下學,逐漸成了習慣,有時候再回想起在碼頭上度過的那幾個月,倒更像一場荒誕不清的夢。功課上的事情,回到住處以后,阿立偶爾會指導他,但他也有本職的事情要忙,因此主體還是靠自己。國文是最好上手的,其次算術,他不像其他人有小學,中學時候打下的基礎,從頭學起是有一些難度,但是,一旦肯下功夫,掌握起了方法和規律,實際上也還不算完全束手無策。最大的難關,其實還是洋文。那一些蜿蜒扭曲的字母,無論如何地讀和背,都仍好像和他隔開了一層似的,怎么都親近不起來。但要讀下去,這一關又是繞不過的。除卻了課堂,唯一能倚賴的就只有周末時的洋文補習班。私人設立的補習班里,學員不分年齡,職業,從尋常的上班員,到燈紅酒綠的場子里的交際花都有,繁雜的很,真正在校的學生卻沒幾個。每個人的基礎,用功的程度也都不一致。與他同桌的是一名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卻從上課伊始,便趴在桌上人事不省地打瞌睡,仿佛他到這里來,就為了補眠似的。他個子高,穿件雪白襯衣,外面套一件馬海毛的背心,挺闊的西褲裹著兩條長腿,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