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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了一下頭,仍像沒有什么大興趣般地說了一聲,“那我去看看?!边@才朝著村口的方向走過去。日頭已經西沉,他過去時,前去招工的村人已寥寥無幾,遠遠的,那幾個招工的人就坐在臨時搭建起來的遮陽棚底下,因是正好背著太陽,便好像皮影戲里的人偶剪影似的,一張臉也看不清楚。小滿的心莫名急跳起來,好容易走到了跟前,還沒來得及一一的將那幾張臉看清,有一個人先站起身迎了上來。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留著三七分頭,披一件簇新的黑色風衣,舉手投足倒是很有幾分氣派,他朝他一笑,一句開場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旁邊有人發出兩聲咳嗽,這青年忙回過頭去,極恭敬地喚一聲,“三爺……”小滿本能地朝內去看,那個被喚作“三爺”的人恰好在最深處的陰影里,只能看見他坐著,翹著二郎腿,他再要細看,那人卻忽然站起身朝他走了過來,他不及躲,也沒想過要躲,兩個人的眼光就這樣直直地撞在了一起。初見到魏三爺,小滿率先注意到的卻是他手里端著的那只茶杯,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白瓷發了黃,連瓷上描的花紋都被磨得模糊不清了,似乎和他的身份極不相稱,卻還被他牢牢地端在手上,當了什么寶物似的。再看這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中等身量,寬額直眉,單論相貌稀松平常,穿著也不過就是一身極普通的青灰色長袍,氣度的確有別于鄉里人,卻沒多少人們想象中海上名流的摩登派頭,甚至是并不太像生意人。一開始,他只是不露聲色看著小滿,面上并沒什么特殊神情,漸漸的,卻混進了一些很明顯的嫌惡,到最后,似乎根本就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一言不發著,就又回到了那陰影處坐下。“啪”的一聲,一陣煙霧裊裊地升起,是他點著了煙。小滿知道,無論合格與否,前去招工的人,總還會被問上幾個問題,然而,這人對自己的嫌惡是完全表現在了臉上——雖不知道是因為什么,甚至是連一句話也懶得問自己,那就不用說,鐵定就是不成了。這么想著,他心里卻并沒什么可惜,步履反而輕松起來,他確是想著要去上海,卻從沒想過要把她丟下自己走,他過來,也不過就是好奇這位從上海來的大亨是什么模樣,現在已經見過了,就罷了。走了還沒有幾步,他的肩膀忽然被人從后面拍了兩下子,他回頭,是那個三七分頭的青年。他顯是跑急了,對他一笑,話音里還帶著幾分喘,“三爺發話,你通過了。后天卯時到鎮上的碼頭集合上船,仔細著,千萬別誤了時候?!?/br>小滿發著怔,又本能地朝著那遮陽棚的方向眺著,這會兒,太陽已經完全沉了,那里只剩了黑糊糊的一片,任何一個人影子都再也瞅不見了。他走回家時,水杏坐著,柳嫂也在。水杏起身去替他盛飯,柳嫂按耐不住地先笑著問一聲,“怎么樣,夠格嗎?”小滿只輕一下頭,在桌前坐下,一只手抓著筷子,另一只手捧著她盛來的一碗飯,眼睛看著桌子,并不多說什么。柳嫂又緊逼著問一聲,“什么時候出發?”他扒一口飯,有些敷衍似的說出三個字,“我不去?!?/br>水杏聞言一怔,輕輕垂下眼簾。柳嫂也一怔,仿佛明白過來什么,嘆了一口氣,方道,“你留著,對杏兒更不好,反還遭人閑話。那一次的事你忘記了嗎?”小滿不答,自顧自地扒著飯。水杏到他跟前,伸手揉揉他頭發,待他擱下碗抬起頭來了,又笑著對他搖了搖頭。小滿咬起嘴唇,也搖頭,“我不能一個人出去,我不能把你留在這里。她還是淺淺地笑著,柳嫂卻沒有那樣多的耐性,冷笑一聲之后,便盯著小滿,連珠炮似將一連串的反問拋給了他,“那你倒問問自己,你現在有什么資本帶她出去?兩個人出去后要怎么辦,喝西北風,還是睡在大道上?或者你還要杏兒來供你養你?”她把話說得極難聽,水杏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襟搖頭,柳嫂稍頓了一下,仍是嚴肅地盯著小滿,語氣總算略微緩和一些,“我說話不中聽,但不會害你。聽嬸嬸一句,你先出去,等有一些穩定了,再把杏兒接去?,F下里,也只有這個法子?!?/br>小滿其實知道她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心里卻始終是放不下她,便不吭聲。柳嫂忍不住伸手推一把他,“渾小子,現在分開一段,以后才能長遠在一起。做男人,不要磨磨唧唧的,就這樣定了。你放心,這里有我在,我會顧好你嫂嫂,”說完了,她又向著水杏笑問道,“杏兒,是不是?”小滿抬起頭,水杏已斂了笑,認認真真看著他,堅定地點頭。他怔了半餉,忽然擱了碗起身,下了決心似的,就朝柳嫂跪下來,恭敬地磕了一個頭,方紅著眼圈道,“柳嬸嬸,請您照應著我嫂嫂?!?/br>水杏在一邊,也紅了眼圈。柳嫂點著頭,一只手忙著去拉扯他起來,另一只手擦抹著眼角,嘴里還不忘半開著玩笑道,“小子,去了花花世界,開了眼界,千萬別忘了初心。否則,我第一個不饒你?!?/br>******小滿拿剩飯去喂狗兒,摸著狗頭輕輕說,“我不在,你看好家?!?/br>當初撿拾到的狗崽子已成了大狗,仿佛聽懂他的話似的,搖著尾巴汪汪叫著答應。他去藥鋪辭工,與周掌柜和兩名伙計道謝,道別。夜里,兩個人在床上緊抱著,小滿把頭埋在水杏頸窩里,心里翻涌著許多話,好半天,卻只是壓抑著說了一句,“我會回來的……”她在他懷里點一下頭。說完了這句,他再不能夠開口,鼻子一陣陣發酸,只知道再多說一句,一定是會哭出聲來。他不愿哭。他已大了,他要她放心。她也不愿哭。她也要他放心。三更,四更,始終是這樣抱著,誰也沒動過,天光還是慢慢亮起來,別離的時候到了。水杏送他去碼頭,再送他上船,整個眼圈都泛了紅,臉上還是帶著笑。汽笛聲響,船動了,她還一動不動地站在沿岸,小滿狠了心,迫著自己別過了頭去,紅著眼圈深吸了一口氣,生生地將淚忍住。在船上,他認出幾張同一個村子的熟悉面孔,簡單招呼過一聲,便仍是一個人靜靜地呆著。他放下行囊——也是水杏替他理的,事無具細,每一件衣服,每一樣小物品都規整得井井有條。他在里面去尋那只她送給他的香囊,忽然摸到了一只手絹包,打開來,內里是并不多的幾張錢,小心翼翼地折疊在一處,心里知道這就是她積攢下來的全部,鼻子一酸,先前隱忍住的眼淚終于全數溢出了眼眶。小滿是頭一回坐船,在船上,大部分時間都是平穩的,偶爾顛簸起來,卻和坐在車上的顛完全不一樣,從頭到腳的都挨不到實處,似浮非浮,似沉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