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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暗流(上篇)暑日里,每一日的開端總歸是那些燕雀唧唧叨叨的叫聲,這時候,人往往都還稀里糊涂半沉在夢里,終于是不得不起來了,柳嫂踏到前院,天還發灰發蒙的,沒大亮,暑熱卻已經來勢洶洶,從每一處的角落里蒸騰起來。她井邊去打水,看著井沿,好似每日例行公事一樣,想起自己那個磕死在井沿上的不成器的兒子,接著傷懷一陣。再看著井邊上那布滿了陳年裂紋和青苔的一圈地,又仿佛窺見了自己舊日里做童養媳的日子。然而,這兩樁事都不好多想,她打完了水,也就揮到了腦后,她又拿起苕帚,細細地掃著門前,突然隔了籬笆,聽見一陣聲響,再抬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兩個人。經過了端午那一回,水杏見了她,多少總是有些羞愧,眼睛閃躲著,人也僵硬著放不開來。小滿卻總沒臉沒皮的,看見了自己,卻反而把她的手抓得更緊——而水杏,也就任由著他這樣胡鬧,仿佛心底里也是早認定了這回事一樣。柳嫂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再有什么轉機,雖是萬分無奈,也只有這么冷眼看著,不發一言。小滿抓著她的手,漂亮的眼睛睨過她,帶著笑意,甚至透出一絲孩子氣的得意。柳嫂搖著頭,只能在心里不住地暗罵,天殺的混小子。******長夏之中,并沒什么新鮮事,唯一還能一提的,是街上忽然來了一對邪祟,不知道是哪一天到這鎮上的,一男一女,都是高個兒,金黃色的頭發,眼睛翠得發亮,像琉璃,也像狼,或者貓。他們一邊走著,嘴里一邊嘰里咕嚕地說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話。人們瞧見了,總是下意識遠遠的避了開來,一面卻又止不住好奇地探頭張望。他們被人張望著,卻并不介意,干脆頓了腳步,兩雙碧眼珠子帶著些笑意,大大方方地也去看著別人。這一來,那些張望的人倒都不約而同地撇開了眼睛,在心里不住地道,晦氣,晦氣。小滿從沒見過這兩個傳聞中的邪祟,光只是聽別人頭頭是道地說起。姓溫的祖上曾參與過洋務運動,多少見過些世面,便有些嗤之以鼻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這才不是什么邪祟,這是兩名洋人。前朝火燒圓明園的八國聯軍,就是像這樣的洋人?!?/br>雖然心里也都明白這兩個人實際上與邪祟并不沾邊,但這八國聯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實在也并不比邪祟要好多少。姓胡的心里有些發怵,口中卻不屑地哼一聲,“什么洋人,我看就是邪祟。不對,論起禍害,他們比邪祟都更壞?!?/br>小滿在一旁聽著他們爭辯,并不出聲,心里卻想,那八國聯軍的確是可恨極了。但是,人都有好有壞,洋人也是人,不應該一桿子打死。他只這么隨意地想著,并沒太放心上,卻沒想到,真會有與這兩個人正面碰見的時候。那一日天氣極熱,店里恰在盤點,暫不上工,下午他便去小河里洗冷水澡,洗完再沿著河邊往家走去時,迎面的,就對上了那兩雙碧綠的眼睛。正午熱得冒煙,他們金色的頭發,在熾烈的日光下,更好像是兩簇金黃的火焰似的,明晃晃的,發著一些耀人的光。不知覺的,他便頓下了腳步。這才看清楚,那女人身上穿著一條怪異的裙子,上半身收得極緊,又開得低,雪白的頸和肩竟都無遮無掩地坦在了外面,下半身的裙擺子像把雨傘一樣撐得極開,垂到膝蓋,兩條細長的腿也是大大方方露在外面。那男人,其實又還幾乎不稱不上男人,而只是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頭金發有些自來卷,面龐白皙,四肢瘦長,穿著沒領沒袖的上衣,和短了半截的褲子,身后背著一只碩大的布包,眼睛里還帶著一些未泯的天真。這兩人并排立著,看起來像姐弟,甚至是母子,但那兩只手卻又旁若無人地緊牽著。小滿臉不由自主一紅,那洋人少年只一味好奇地看著他,開口說話的,卻是那個女人。她的聲音出人意料婉轉輕快,小姑娘似的,所說的倒不是那傳聞里不能懂的語言,語調卻怪異,一連重復了好幾聲,他才勉強聽懂。她在問他,附近有沒有什么漂亮的地方?小滿實在不知道在這個司空見慣的村子里,有哪一處地方稱得上“漂亮”,但又回絕不能,突然間,真想起了一個地方來,便點了頭。他往前面帶路,他們在后面跟著。有一陣,忽然久不見他們跟上,他回頭去,就看見那二人在離開他幾步遠的地方摟抱著,面貼面,嘴貼嘴。他一驚,連忙又轉過了頭,臉紅得透了。這二人卻在后方自顧自地發笑,全不在意似的。終于,他領著他們到了村東南的葵花田邊上,見那一大片望不到邊的葵花仰著頭,正如火如荼開著,每當微風拂過,便此起彼伏地拂動著,像一片金燦燦的浪,襯著夏日碧藍的天,確是有幾分好看。兩個人看著這一大片花田,臉上露出燦爛的笑,顯然是滿意,少年放下肩上背的布包,先從內取出一本極厚的畫冊,又再去包內翻找。那本圖畫冊極厚,擱在邊上被風一吹,就自動翻了開來,停在某一頁,正是片一望無際的大海。小滿原先已準備告離了,突然瞧見了那畫冊里的風光,不由自主的便頓了腳步,好奇地看著。女人笑著,干脆拿起畫冊遞到了小滿手上,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隨便翻看。他接過,道了謝,一頁一頁地慢慢地翻,每一頁都是不同的風景,除了大海,還有停泊在碼頭上的巨大的輪船,暮色下的街頭,路的兩旁布滿了高大濃密的樹蔭,再翻過去一頁,又看見一幢幢偉岸,新奇的,甚至可以說怪異的建筑。他從沒有去過這些地方,甚至從沒聽過,但是看著這些畫中的風景,人卻不由自主地發起怔,又屏了呼吸,心砰砰直跳著,一不當心窺見了前一世里的隱秘風光似的。忽而,他又臉熱起來,因和這畫中的地方比起來,他帶著他們來的這一片向日葵田好像連風景都稱不上。女人在他翻畫冊時,在旁邊一字一句地說話,還是那口語聲怪異的話,聽久了,小滿竟能夠逐漸聽懂了。他們來自一個名叫法蘭西的地方,離了家鄉,一起坐著車,乘著船,也依靠著腿,走遍了許多地方,每到一處新地方,他就用畫筆使它定格。聽她這么說,那少年突然又羞澀起來,嘀咕了幾聲,又從包內拿出另一本畫冊,也遞給小滿。他接過,再一次的翻開,這一本里,卻又是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每一頁上,都是手繪著的各式各樣的衣服,裙子,只是炭筆描畫出的線稿,式樣卻都大膽極了,和她身上穿著的類似,乍一看簡直有些驚世駭俗,眼球卻被吸引住,怎么樣都移不開來。少年有些得逞似的笑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