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9
雪國
有人告訴她,她可以起來了。S道謝,把自己的軍大衣從石臺下撿起。經殿中充滿稠厚的燈脂香氣,她在兩根威嚴的門柱之間,第一次看見北國的雪落。它仍在簌簌落下。 她回想著自己的逃亡路線。這里是極北之地的異國,與外界幾乎隔絕任何聯系,貴族們也多獨身行動,和獵獅人一樣兇悍孤僻。她記得那個槍擊她的青年。我以為你是個闖入我領地的青年偏開槍口,用暗藍的眼珠看她,母獅子。 S猜這是個拙劣的搭訕借口。她問穿僧袍的老人要了一支土煙,氣味很沖,紙卷焦黃。她為難地嘬吸了一口,在煙霧里垂下目光,仿佛自己在焚香誠禱??v然早在孩童時,她就能為一張糖紙放棄奉神,同樣,為了活下來,她也能毫無愧疚地把加入軍隊時的誓詞完全倒過來。麻藥水的效果已經過去,她搭在石臺邊沿的小腿開始一陣一陣脹痛,骨髓里仿佛充滿著油料,被無名的火點著,灼燒著她在逃亡過程中沾污的皮膚。S困倦起來,但她自做了逃兵后就難以入睡,恐懼和心悸無法停止折磨她。 于是她把大衣裹好,兩指捏著土煙,拐著一條腿走入殿外的雪地里。在她思考煙絲是用什么捻成時,有人驅著一匹黑馬來到她身前。鷹從枯樹飛刺往天空,它的羽毛半褪成雪色,是一則自然屈從于人類惡行的典例。它哀慟地尖嘯,像失去了伴侶,很快在淡灰的寬廣天空中失去影跡。此外一切,無聲無疆。 他們的目光一起從天空收回。年輕的貴族下馬,問候她:你好些了嗎。他沒有佩槍,但伸過來的手掌戴著和高級軍官類似的黑色皮質手套。S緊張地強笑一下,未敢停留,只是繼續瘸著腿走向未知的遠方。 你去哪里?貴族牽起韁繩,從容跟著她,你會凍死的。 S罔若未聞,手指松動,將煙卷留在雪地上。 不要抽那樣的煙。他繼續緩聲說道,像是一個老友在給出建議,你的肺會變黑。我見過來這里請求寄宿的科學家(他的語調變得很奇怪,仿佛從來沒說過這個詞)。他們隨身帶著一些標本,我有幸見到一只酗煙者腐壞的肺。那并不好看。 她被邊國貴族這種矜驕又無知的態度逗笑了?;蛟S他只是想逗笑她。S扶著傷腿轉回身。他看著她,停住腳步:如果你沒有去處,請去我那里。我仍然保存著那些標本。他微笑:對不起,我從前很明白女士們喜歡什么東西。住在這里的時間太長,讓我的感知出了些問題。 拉烏爾在死前不再夢見獅子。他還是會做夢,只能感知到周圍有許多人舞械斗器,刀身的寒光和劈斫時攪起的冷風,那么近,像是努唇貼面一吻。闊大圓角斗場中心,他穿著皇室盛裝,滿庭無人,只有刀光蕭聲。 轉眼他又站定石廟階下,S穿著破損的軍裝,在殿上望住拉烏爾。她用槍當作柱棍,歪倚身體,看著他。 她身后龕煙未盡。 S在被他射傷左腿之后,帶著細軟投身他的城堡。S本來并不喜歡這里的極寒天氣,干粉狀的大雪,從不見停止。貴族們就在這樣的雪域里,四處圍獵。她先前已得了瞎眼槍子的厲害,所以除了經殿和城堡,她不敢再有別的去處。 自她搬入,晚宴后,拉烏爾都要走到長廊盡頭,從古舊的旋梯上看下去:S跟家仆同坐一只長凳,她的側臉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正巧被從半窗里射入的雪光打亮。她偶爾也會抬頭,與拉烏爾對視。她的腿傷漸漸好了,走路輕快起來。家仆們用完晚飯后,經常會拉開長桌,伴隨著小調跳舞。她笑笑地坐在干草堆上給人拍著節奏。 螺旋的樓梯,如同他幼年時在王都獲得的第一件禮物,萬花筒。里面的畫片,隨著擰動,不同的色塊逐漸扭曲異化,最終變成多得怵目的白點,就像飄雪不斷的灰色天空正是他現在的處境。而她出現在畫面的中心,仰頭看著他。于是雪聲似乎突然停止了。 很快春天就要到了。我在夜里經常聽到河水化凍的聲音。 可是,你們這里的雪原怎么會有獅子。 它們會從炎熱的地方逃到這里。 S笑:別逗了。 你不就是嗎。 她愣?。耗诜Q贊我的勇敢嗎多謝。 不他摩挲著胸口的野獸皮毛,深藍眼睛微張,雍容惆悵,我在說你的野性,狡詐,低劣,自由,孤獨。 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心里所想的就是征服。 第三聲槍響。她在模糊的視線中,見到獵人訇然倒下。他手中的獵槍,無力地從自己的胸口滑開。她無法爬起身,前胸伏在冰雪中。她的耳中仍然充滿被槍聲引起的嗡鳴。因此她自己的尖叫都是那樣遙遠。她的聲音是化凍日第一支落下的冰凌,凝結著猝然的恐懼,眩暈,惡心,插穿她的喉嚨。 她發出獵物被俘獲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