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翠喬從小就懂事,曉得心疼自己的阿媽。 阿媽生小弟時還沒出月子,她父親就出了事,阿媽月子里受了打擊,落下來病根,年紀大了,常病的起不來床。 翠喬很小就是家里地里河里的忙活,碾坊里也能幫幾手,不肯讓阿媽多cao勞。 她每天忙的懶不下來,身體也是康健的很。 但是她這次卻病了。 就是這么在外頭大日頭曬的走了大半日,熱的頭暈,她貪涼就在碾坊里臨著河的小樓上睡了沉沉的一個午覺。 午飯睡迷了,喊她吃飯也沒吃,直睡的麻麻的到了半下午,她醒來嘴里是有酸澀的味兒,是在沈家吃的甜西瓜殘留的糖汁兒味。 她睡的迷迷糊糊不好受,想起來那個人也是一直拿扇子遮著臉。他看起來很虛弱,雖然打著傘,但是也應該夠他受的。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了西瓜,歇了午覺沒有。 這樣綿綿的想著,她又睡著了。 夢中看到那個人沒有坐在一晃晃的竹抬上,而視,并肩和她走在一塊,沿著她家碾坊流下的小河漫步。 他跟她說著城里官話,她聽不大懂,用方言請他再說一遍。他繼續說他的官話,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笑的眼睛瞇起來了,可是她聽著覺得悅耳卻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給她急的不行。 她是個沉靜性子,卻急的喊到:我要你教我講你的話! 她喊出聲,睜開眼,有人在拍她的臉。 喬妹兒,是家里話在喚她的小名。 是阿媽她又放心地沉入了昏睡。 阿媽摸著翠喬guntang的臉頰,又聽她發夢講胡話,外面天色黑下來,想來是大中午給人帶路曬熱怔了,心中焦急,對那沈家倒是有些埋怨了。 自己家接客人也不先去接應,倒叫一個小女孩子大日頭給人帶路,一來一回這么跑,沈家離這里是有幾里路的,多毒的日頭呀。 這邊翠喬一晚上睡的沉沉的,也沒有發熱講胡話了,不過阿媽打發小弟睡著了后,還是守著她。 一時摸她的額頭燙不燙,一時又扶她起來給她喂涼白開水,直鬧騰到大半夜,見她臉頰滾熱下去了,才自去她邊上躺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翠喬醒來,頭昏沉沉的悶痛,腹中餓的咕咕作響,阿媽早就端了早飯。是豆花飯! 豆花飯也是翠喬愛吃的。 黃豆用石磨磨了漿,鍋里熬開用鹵水點出豆花,醮水是油潑干辣椒,蒜末,蔥末,香菜,花生碎還有鹽調出來的,干飯拌上豆花,又澆上醮水,豆香四溢,又咸又辣,適合生病沒有胃口的人吃。 小弟也愛吃這口,只是泡豆子磨漿點豆花太費事,阿媽沒有經常做,一時一家人圍桌又是歡喜。 翠喬微笑著,苦夏容易沒胃口,早晨吃飯涼快,但是她吃的香甜,也是吃的額頭有細密的汗。 吃完飯她覺得自己沒什么大事了,就要起身去拾臟衣服洗衣服,阿媽卻說她還病著,硬是自己提去河邊洗了,讓她在家看著碾坊,去后邊喂喂雞。 吃完飯她起身去洗碗筷,也覺得有一點眩暈。 撒了碎米去喂雞,她怔怔的看著大雞小雞涌上來啄米,不禁想起自己昨日昏睡一整日,漫長而又好笑的夢境。 忽聽的碾坊外有人喊,于是她忙去前面開門。 來的是沈家的長工,送來了一大籃子雞蛋和兩匹絹布,還有抱來了兩個圓圓的綠皮大西瓜,還有紅紙包著的一卷錢。 長工堆笑著說這是昨日帶路的謝禮,大太陽勞楊家小妹帶那么長路,昨天沒有留飯就讓她家去了,今日來補一補禮。 翠喬忙忙推辭,她長的聰明樣子其實嘴巴有點笨,只一個勁說小事情,不用送東西,不用 小姑娘家哪里推的過常年辦事的長工,稀里糊涂沈家的人丟下東西和錢就跑了。 走前還說,沈大少爺記著她,喊她得空和她阿媽小弟去沈家做客。 翠喬看著家中堂屋里堆的東西還有手里沉甸甸的大錢,傻眼了。等到阿媽洗衣回來,一五一十的說與了阿媽。 阿媽和翠喬決定要把錢送回去。東西不好送回,就留下來。阿媽也納悶: 是城里人沒得數嗎,帶個路而已,送的東西已經是不輕的一份禮了,還搭上這么這個大錢,非親非故,沒得拿在手里讓人燙手。 阿媽感嘆于這么禮遇,倒是忘記了自己昨夜還在埋怨人家害翠喬中了暑熱。 母女兩個擇了個涼快的下午,將小弟放在隔壁同他家小子玩耍照看,便去了沈家堡送還銀錢。 走之前翠喬挑了件月白色實地底子藍花的上衫,配著黑棉布打褶裙,烏油油的頭發梳成單辯垂在前胸,還穿了那雙沒怎么穿過的靛藍繡鞋子,一打扮起來又禁不住臉紅。 自己這是怎么想著打扮起來了,翠喬心里有數,卻不肯在心里挑明。 阿媽看她穿那鞋忙讓她換成平時穿的單鞋。 走那么長的路呢,這繡鞋你穿的少,走路不舒服。 翠喬卻沒有換,她暗自垂頭,小小地倔強了一下。 她們來到沈家要送還錢,接待的還是上回那個小丫頭子小月,小月看到翠喬眼前一亮,待到兩人進入前廳的房間里送上茶水。 出來見他們的竟是上次那個問路先生,問路先生姓侯,他斯斯文文地再次感謝了翠喬,知二人要來送還錢,又忙說這是大少爺的意思,少爺說女孩兒家體弱,大日頭曬著恐她回去中了暑氣,銀錢是謝意和一份心意。 這話說的妥帖又動人,母女兩個一時都不知如何推辭。 卻又有個小丫頭子請他們進去里間,原來是大少爺聽說翠喬母女過來了,便要請他們進來見面。 翠喬又看到他了。 他比上次病歪歪的躺在竹椅子上精神許多,穿著家常的白綢長褂,戴著金絲細框眼鏡,一雙眼睛隔著鏡片看過來滿是和煦的笑意,他的鼻子很高,額頭處有些微微紅痕,更襯的皮膚象牙一般白。 他手中仍是搖著扇子,站起來走過來,個子這樣高,怕是這屋里最高的人了。 翠喬不禁在心里和他比了下個子,自己有點子矮,估計才到他的肩膀那么高。 幺妹兒,我講的對不對。他說的是本地土話,聲音清亮柔和,因著還不熟悉這本土的聲調,故意做出那婉轉的腔調來,翠喬聽著心頭一顫。 又不好意思了,嘴笨的她躲在阿媽身后,探出頭來看他一眼,又被他盯個正著。 他輕柔地笑開了。 一時竟是沈家大小姐聽見廳里笑聲也出來了,大小姐看到躲在婦人背后的小姑娘,也是笑容燦爛地過來拉翠喬。 好個漂亮的小女,來,快過來吃糖。 翠喬紅著臉被大小姐還有幾個小丫頭子圍著,她有點局促,卻感到了她們對她的喜愛河善意,雙眼亮晶晶的同她們一塊玩耍說笑。 阿媽和那侯先生在說話,她看到他很認真地在聽阿媽后侯先生講話,不時輕輕咳嗽一下。 他咳嗽起來身子晃動,那白綢褂也顯得空蕩,他那么高卻那樣瘦,咳嗽的病,是很嚴重的病嗎? 翠喬想到他臉色的象牙白,莫名有點脆弱的那種白。在心里又比較了和自己的白,自己的白是粉白,一出汗就臉就紅紅的。 哎 怎么老是盯著他看呀我? 翠喬不禁又生出幾分懊惱。 后來他過來同她們幾個女孩子說話,翠喬聽到沈大小姐和他用官話講話,她認真聽著,覺得他們講話的調子想唱歌,是很動聽的。 她在心里默默記著,想起自己在夢里著急大喊的事情,又有了幾分羨慕來。 母女兩個回家時,天色已經微微的黑了。 沈家還派兩人舉了火把送他們,一行人走在山路上,母親和長工們聊天,才知道原來這大少爺不是沈家老爺兒子。 而是沈家在省城高官的兒子,堂少爺,聽說是喝了洋墨水的,但是也生了頂洋氣的病,聽說湘西鄉下春暖夏涼,適合養病,便來這沈宅住著養病。 原來他不是沈家的大少爺。 他留過洋,會說洋人的話嗎?他官話說的好聽,他還在學著講本地話。 翠喬想起他對她說話時頭側過來,脖子輕輕后仰后的樣子,他說話的時候也是笑意盈盈的,他長了雙天生的笑眼,離得近了翠喬還看到他眼角有很細的紋路。 這是要怎樣愛笑才會笑出這樣的細紋。 翠喬自己長了雙冷冷的眸子,想起來他的笑紋,那冷冷的眸子中,也有一些溫柔的笑意化開。 他叫沈容,翠喬默默用官話讀著他的名字。 火把燃在前方,翠喬走在山路上,心心滿滿都是那人說話的聲音,大笑時眼角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