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親密關系

    人之間的感應，有時候帶著火花。

    有時候悄無聲息，一如退潮后的海夜，那些藏于洶涌波濤下不愿在白日里展現的低落憂傷，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慢慢露出了全貌。

    就如此刻

    一片漆黑。

    隔著距離。

    誰都沒有說話。

    可在她投來視線的那一瞬，他便在這安靜的黑夜里，捕捉到了她試圖掩于月影下的那抹郁色。

    她其實不知道他看出什么，只知道他一出現，自己原本隱忍不發的難過瞬間膨脹起來，堵住整個胸腔。

    這些難過，在他從門口走來，越靠越近，最后坐到她身邊出聲喊她的那一刻，像觸碰到針的氣球，在心頭爆發，酸澀瞬間充斥著整個胸腔，一下從心口沖到喉間。

    這種時候，生理反應總是那么討厭，根本不聽使喚，還沒開腔，眼角就先紅了，喉頭發酸，開口就是哽咽。

    她知道這個時候哪怕只說一個字都會泄露哭腔。

    可委屈難過讓她根本無法穩住聲線，一張嘴，顫音就先出來了。

    所以她想說什么都忍住了，內心不斷調整自己。

    她總是希望自己遇事的時候能一次比一次成熟，而不是只知道哭。

    哭解決不了問題，這句話早已深深刻在她心里。

    她也不想哭。

    可她怎么擋得住他伸出的雙臂和這溫暖的懷抱，尤其他那么溫柔，撫著她的發，用那雙深邃好看的眼睛看著她，仿佛已經看破她的強裝無事，卻又不刻意點破，只順著她的發絲摸了摸，輕聲問:怎么了？

    眼眶里滾動強忍的淚一下全落了下來。

    原來在生物老師面前，她的脆弱這么不經敲打。

    她一哭，整個人都被他抱進懷里。

    她摟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肩頭，把臉埋起來，不想讓他瞧見自己哭得丑丑的樣子，聲音卻低低的:老師

    一絲哭腔泄出，她趕緊住口。

    被叫到的人輕輕應聲，摸著她的背，帶著安撫的意味，良久，才聽到她的下一句

    我好像被討厭了

    生物老師眉頭一凜，輕問，被誰？

    又是沉默好久，她才吶吶吐出兩個字，方沁

    他手一頓，把她往懷里又摟緊幾分。

    方沁和她的感情，他從方沁mama口中聽過一些。

    在她獨自成長的那些白日黑夜里，方沁的存在，讓她的路不至于那么漫長又孤單。

    他很清楚方沁在她心里的分量。

    抬起懷里小姑娘的臉，隔壁高三那棟樓還在晚修，整棟樓的燈光穿過樹間從他背后打過來不少，樹影被拉的老長，鋪在課桌上，地上，隨晚風拂動，明暗間，他看清她臉上的淚痕。

    對上他的眼，她低下頭窘迫的躲開，又被他雙手捧起小臉，用大拇指輕輕揩去她兩頰的淚。

    生物老師淺淺笑了，傻姑娘

    她眼里的淚花亮瑩瑩的，昂著臉愣愣地看著他，他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眼睛，貼近她的臉龐，方沁不會討厭你。

    她眼里還噙著淚:真的嗎？

    他很肯定的點頭，你先和我說說你為什么覺得她討厭你了，我再告訴你為什么。說完，又摸摸她的小腦袋，不著急，慢慢說。

    她低頭嗯了下，垂著眼皮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把晚上發生的事簡單敘述了一遍，不需要很長時間，三言兩語就說完了。

    如果單純是老師說了什么刺激到她，她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說到這，方沁甩開她轉身前的那個眼神再度浮現，心里一刺痛，又有些哽咽，她強忍著涌上來的哭意，一字一頓的堅持把這句話說完，然后抿住嘴，咬住下唇內側，低頭不說話了。

    生物老師默默把她的小腦袋壓進懷里，她像溺水找到浮木的人，手牢牢攀在他肩上，悶頭哭著說: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讓她生我的氣了，可是，可是我想了一晚上，我，我想了好久，也沒想出來我哪里做錯了

    生物老師低下頭，下巴蹭著她頭頂，抱著她輕聲說:你什么都沒做錯，音音。

    真的嗎她陷入自我懷疑的漩渦，那為什么方沁，突然

    是不是想不通自己哪不對？不知道為什么。

    懷里小姑娘埋頭嗯道。

    因為問題不一定在你這。

    這話一出，她從他懷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后又垂下眼眸，似乎在思考。

    生物老師把她眼角滑到下巴的那滴淚用食指輕輕勾走，低聲說: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因為方沁突然這樣對你，那你想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飛快地點了點頭。

    想，所以你第一反應是先回想自己做了什么讓方沁不高興了？

    她又點點頭。

    但是沒有想出來。

    她郁郁不樂的嗯了一聲。

    你有沒有想過，并不是你的問題呢，所以你從自己身上找不到原因。

    我我還沒來得及想

    她當時正陷入被最親密的朋友帶來的傷害里不可自拔，悲傷的情緒整個籠罩住了她，把她的理智客觀剝離在外，讓她被那些淬著毒液的情緒往黑色深淵里拖拽，她哪兒還有心思去思考更深層次的東西。

    在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時候，她被另一只手往外拉住了，是生物老師。

    他把那些拽著她不放的陰暗情緒盡數砍斷，決絕果斷卻不傷她半分，手握利刃，竟還溫柔的如這夏夜的晚風，輕輕吹起她心里的波瀾

    沒關系，來得及，我們一起想。

    既然從自己身上找不到問題，那咱們就把關注點放到自己以外的地方，去找找其他地方的原因，比如，方沁。

    今天晚上，我想，不是你的問題，是方沁出現了問題，我不是指責她，我的意思是，她大概是遭遇了什么讓她情緒失控的事，所以她不開心，生氣，但絕不是生你的氣。

    對你突然的冷漠，可能是單純的遷怒，并不是真的針對你，所以并不是你做錯了什么，不要再怪罪自己，你很好，你什么都沒做錯。

    相反，做錯的人是方沁，她甩開你，對你冷漠，這些是她的不對，就算事出有因，但傷害是事實，她應該對此道歉。

    見她驚訝又錯愕的反應了一秒后張嘴就要說什么，生物老師搖搖頭，音音，你可以選擇原諒或不原諒，但她的道歉不能省略。

    脫口將出的話瞬時堵在喉嚨，她突然有些驚詫的發現，自己剛剛下意識的舉動和想法不經大腦就先提她選擇了原諒。

    可是，方沁，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心里還默默為方沁說話，方沁也不是故意的。

    生物老師下一句卻說:因為你們不是普通的朋友，所以更要共同好好守護這段感情，對嗎。

    她深感認同，是

    那道歉和感謝都一樣，都不能因為感情好就略去不表，有些不用客氣的事上，我們可以不必太見外，但今天晚上這事，道歉必不可免。

    我知道，有些感謝和道歉的話不好說，對陌生人反而更容易說謝謝和對不起

    她皺著眉頭點點頭，生物老師笑了，摸摸她的頭發，對陌生人都能這么大方的表示善意和歉意，那對親近的人是不是更應該大方一些呢？

    她想了想，用力的點了下下巴，他耐心道來，反過來也一樣，方沁就更應該道歉了。音音，不要因為自己的善良和心軟一味的忍讓和原諒，這會傷害自己。無底線的原諒，會讓對方對你更加肆無忌憚，我知道方沁的性子不會多過分，但是今天晚上她已經夠讓你傷心了對嗎？

    生物老師擔心她會過度包容方沁，下一句話本擔心說出口會把方沁的行為直接定性，但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親密關系不應該被人拿來當做可以理直氣壯傷害別人的武器，朋友，家人，愛人，都是。

    高三下晚修了。

    原本安靜的校園一下喧嘩起來，學生們吵鬧聲隔空傳來，她卻覺得自己這邊格外安靜。

    隔壁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這邊空蕩蕩的只有他們兩個人陷在一片黑暗里。

    而對面那些熱鬧仿佛都與她無關，那些歡聲笑語也被她屏蔽在外，只留下生物老師的聲音，在她耳邊不斷重復著剛剛那句話。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打開，說不明的一些情緒如洪水泄出，她看向生物老師，眼里蘊起水霧，看得生物老師又笑了，抹了抹她的眼角，怎么又要哭了，還很難過？

    她突然坐直身子，生物老師沒防備，下巴被她猛地撞到，她像感覺不到疼似的摟住他的脖子就嚶嚶哭起來，老師我好喜歡你呀

    趕忙環住她腰的人，哭笑不得地揉揉自己的下巴，謝謝你這么大方的表達愛意。

    她側過臉，眼睫毛濕濕的，不客氣，那你呢

    揉下巴的男人愣了下，轉而笑了，把手伸過去捧住她的臉深深吻了很久，才貼著她的唇瓣啞聲道:我也喜歡你，更心疼你，不想你難過。

    她喉頭一下酸澀，不再是因為方沁而難受的酸澀，嗯，我已經不難過了。她又摟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耳側，眼里的淚光被隔壁樓的光映襯的亮晶晶，謝謝你

    我的愛人。

    今夜一些不重要的碎片:

    最后是巡夜的保安發現了不對勁

    明明又看到有對小情侶在教學樓熄燈后躲在黑暗里摟摟抱抱，怎么才幾步路的功夫就沒看見人了呢？

    拿著手電筒往空教室里來回巡視好幾遍，硬是沒看見個人影。

    保安大叔納悶的撓了撓頭，真是見鬼了。

    片段2:

    本來以為今夜會是個難眠之夜，沒想到她回到家洗完澡，幾乎是剛沾枕頭就睡著了。

    晚一步上床的生物老師發現她已睡著時，掀開被子的動作一頓，轉頭調了下冷氣，才輕手輕腳的上了床。

    枕著枕頭，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了她的睡顏許久，輕輕把她滑落到額前的頭發別到耳后，低頭輕吻了下她的額頭，又把她摟進懷里，生物老師這才慢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