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的美人(1)
將軍的美人(1)
燕京已經城破一月有余,就算青蓮身處后院也聽說了不少消息。永安帝帶朝中大臣和全部后宮嬪妃已經陸續到達了金陵城,朝中上下好戰派請書整頓國祚,舉兵反攻,收復大燕山河??梢灿袦睾团煞磳?,大燕皇族本是倉皇出逃,為了跟大魏打仗,連年征收,國庫空虛,實在不宜再興兵事。 最主要的原因沒有人說出來,大燕就像一個沉疴在身的老人,那一身積弊是幾百年官僚腐敗、皇族無能的后果。大燕的高祖皇帝原來也只是一個將軍,大燕的江山是他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或許是怕自己的子孫后代重蹈前朝覆轍,所以登基之后來了一招杯酒釋兵權,從此大燕重文抑武,再沒出過能將。 雖然各地都養著軍隊,不過和平時代糊弄糊弄人,真遇到戰事,到戰場上見真章的時候,立馬露了怯。 大魏野心勃勃,磨刀霍霍,從十年前開始大興戰爭,接連收復了中原十二個小國。朝中雖有一些聰明人生出唇亡齒寒之感,但是人單力薄,就算上書分析局勢,請求朝廷就算不參與也該好好練兵保存自保的能力,也被觸及利益的人擠出了中心權利圈,實在無力改變什么。 等到大魏吸收足了養分,長成一個精力旺盛,欲望蓬勃如日中天的朝廷,開始朝國力差不多的大燕露出屠刀的時候,大燕終于反應過來,不能再坐以待斃,那時候已經無力回天。 不過短短兩年,大燕接連喪失重要的城池,派出的兵將死的死,降的降。只有一個從高祖時候傳下來的洛陽侯,現任的侯爺還有點血性,以六十五歲高齡帶兵出征,在戰敗之時,大放悲聲,含恨自盡殉國了。 大燕朝野震動,顫顫巍巍總算生起點志氣,打算跟大魏對抗到底,誓死不降。不想,沒多久,大魏便率二十萬大軍直奔京師,一路勢如破竹,不過兩日便兵臨城下,有那種投機分子,悄悄打開城門,放了魏軍進城,以求討好新朝,永保富貴。 大燕朝野上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舉朝逃難去了。 青蓮那一日本來也是跟著家人一起走的,破城之時兵荒馬亂,她的車子被逃難的民眾沖散,眼睜睜看著家人的馬車在混亂的人群中擠出了城門。 她從沒見過那種人間煉獄般的場面,進城的大魏士兵一家一戶挨著搜過來,將金銀財物搜刮一空,有點姿色的女子都被帶走了,不知去向,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本來他們還不會隨便殺人,但是隨著搜到的財物越來越少,看看沒有底線的其他人鼓鼓的腰包,再不愿任造殺孽的士兵也忍不住了。不過六日,上百萬人的燕京城便空了下來,路上隨處可見死狀凄慘的百姓,血流成河。好好的房子,垮得垮,燒得燒。 青蓮從家里出來,便見到這一副場景。 在跟家人失散之后,青蓮回了家,聽見門外滔天的燒殺聲,她躲在家里的地窖里,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裹。餓了就吃藏在地窖里的白蘿卜,把能吃的都吃完了,又等了兩日,實在餓得頭暈眼花,青蓮才忐忑地從暗無天日的地窖里爬出來。 她有記時間,每天第一縷光線從地窖門地板后漏進來,她就知道這是一天天亮了。這樣的次數,她一共記了七次,所以今天已經是破城第七天了。 青蓮找了一身下人的衣服穿上,灰撲撲的粗布麻,把頭發揉亂,忍著惡心嫌惡,撈了一把地上還算新鮮的血泥,往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把衣服領子豎起來,遮住脖子,她試試探探地走出門,佝僂著背,見到街上跑步過去的玄甲士兵,便退到墻角,恭恭敬敬等對方過去。 這樣試探地移向城門,遠遠看見巍峨的大門就在一公里外的地方矗立著,青蓮緊張的心臟終于生出一絲喜悅。她忍著饑餓,快步移向城門。 喂,你,就是你!跑什么?什么人?現在不準亂走不知道? 青蓮被一把揪住,快速看了一眼,埋下頭,聲音低低地道:官爺發財!小人就是隨便看看,不敢耽擱官爺的事。 青蓮摸著袖子里的一對紅玉鐲子,猶豫著要不要給,剛才一路過來她可是看見的,那些官兵逮著一戶人家要錢,不給就殺人,那面黃肌瘦的一家之主苦苦哀求,對方不為所動。只好拿出傳家寶來救兒子的命,不想那寶貝拿出來,對方反而以為他還有錢,兇神惡煞地勒索。最后什么也交不出來,一家五口,男人被殺,女人全帶走了。 這已經破城七日了,錢財早就被撈得差不多了,要叫這些老百姓交出底牌,恐非常手段不可。青蓮感覺到對方犀利打量的目光,控制不住發起抖來,她還是想得大意簡單了,雖然穿得粗布衣服,卻干干凈凈的,引人懷疑。 對方冷哼一聲,你別不是jian細吧?封城令還沒有解除,你在城門口鬼鬼祟祟地亂轉什么?帶走! 她扛不住心理壓力,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官爺饒命!小的就是過來看看的,我跟家里人失散,小人真的只是想找家人而已,絕不是jian細啊。 她想一想這些日子受到的驚嚇,恐懼便噴涌而出,早知道就不出來了,寧愿餓死也不要出來。要是被人帶走,要是被人發現她身上還有財物,要是被人知道她是個年輕女人,那還有活路嗎? 她剛剛過來看見的,路邊的尸體里,有不少衣衫不整的女人尸體,要是那樣,還不如現在干干凈凈死了,省得生不如死。青蓮被人從地上提起來,咬牙正準備撞開抓著她的人逃跑,就是死,也絕不能去做軍妓。 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斷喝,干什么呢?在城門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準備帶走她的百戶立馬抱拳,大人容秉,此人在城門口試試探探的,末將懷疑她是jian細,正要帶回去拷問。 青蓮望向問話的那位大人,見他立在馬上,軍袍干干凈凈,護甲是上好的銀色材質,黑靴只有腳底下沾了塵土。她不免生出一種期頤,電光石火間,借著眼淚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污,如果,如果實在逃不開成為軍妓的命運,獨屬于一個人總比像個沒有體面的貨物強吧。 張捷望向被擒住的jian細,見她淚洗過的一雙眸子漆黑明亮,花貓一般的臉上還有露出的皮膚,卻是雪白細膩的。穿著雖然臃腫,亂糟糟的頭發下脖子長又細,而且站在那里,亭亭立立的,沒有半點小氣瑟縮的氣質,倒也難得。 上頭有令,從今天開始,大魏士兵不準再為難燕朝百姓,不得再生事,無干人等全部退出京城,聽候調令。抓住的那些人,全部趕到城外收糧去,守備軍隨同出城。 他說了這一通話,看那百戶思考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考慮去處呢,也不管他,徑直問青蓮,燕朝的百姓? 青蓮的爹爹在燕朝任鴻臚寺卿,官職不大不小,官務清閑,遠離權利中心。幾個親兄弟還在讀書,但家風嚴謹,不說驚才絕艷,都是飽讀詩書的士子。大哥去年下場,得了個同進士出身,現在一邊等授官,一邊在家潛讀。 不過這些身份對現在來說,沒有絲毫助益,不提也罷,青蓮微微一福,回大人,民女家里不過普通讀書人家,幾日前家人出城,民女的車架落后,這才滯留在城。民女今年十六,養在深閨,不懂家國大事,不敢給大人們添麻煩,實在不是什么jian細,只是見今日似乎松懈了些,才敢出來走動,大人明鑒。 張捷一看青蓮便知道這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又見她進退有度,斯文有禮,說話聲音不大不小,條理清晰,越加滿意。他拉著韁繩,再問,會做飯洗衣?會伺候人? 他要找的絕不是簡單的丫頭,這樣問,不過為了了解情況,青蓮摸不清他的目的,卻知道對自己至關重要,很快回道:會,家里不算大富大貴,仆役少,簡單的家事都是母親帶著民女自己做。 張捷便不再理她,對那百戶說,你去吧,這個人我帶回去了。 青蓮被關在一間明亮的屋子里,亂翻亂動的痕跡到處都是,她已經餓得快暈了。這一路走來不是沒有想過逃跑,可是看見路邊人的慘容,再看看張捷偉岸的背影,實在沒有勇氣承擔逃跑失敗的后果。 只剩她一個人了,青蓮靠著門坐下來,想到失散的家人,想到母親,想到生病的侄兒,再想到自己未知的命運,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家人,當真暗無天日。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門鎖打開的聲音傳來,一個健碩的婆子弓腰走進來,看了她一眼,想來也是個大燕人,用官話跟她說,姑娘吃飯吧。 青蓮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微微頷首,多謝。 難得在生死關頭還如此溫和有禮,婆子多看了她一眼,之前也有年輕姑娘關進來,哭鬧地厲害,給送到軍營去了。姑娘吃完了我再來。 青蓮眼淚一滾就下來了,慢慢吃完飯,吃到差不多飽了就停下筷子。她剛放下筷子,門就開了,食盒被提出去,幾個婆子抬了一個紅木大圓桶進來,放在屏風后,還有香胰、毛巾、衣服,流水似的送進來。 青蓮掐住手心,站在貼墻的位置,再努力降低存在感,主角依然是她。 姑娘? 婆子站在一邊恭恭敬敬的,詢問地看向她,就像大戶人家的仆婦,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大魏人還是大燕人。 我自己洗可以嗎? 婆子微微笑著,沒有下去的意思,這就是不可以了,青蓮只好脫了衣服。說實話,她從小就跟人有距離感,身邊伺候的丫頭只留一個,從來不叫丫鬟婆子幫忙洗澡,也不叫丫頭睡在屋里守夜。 眼下在幾個陌生人面前脫光,著實有壓力,她略微扭捏地環著胳膊,蹲在水里。伺候的婆子把水舀在她頭發上,用帶著桂花香的胰子從發根擦到發尾,贊嘆道:姑娘這發質真好,黑緞子一樣,又軟又滑。 青蓮的母親頭發好,她是隨了母親,她輕聲禮貌道:我們燕人習慣喝一種八黑湯,從小就喝,好頭發都是養出來的。 八黑湯是什么? 用黑豆、黑米、黑芝麻、黑枸杞、桑葚、薏仁、核桃、枸杞熬成稠稠的一碗湯,隔三差五喝一碗,不但頭發好,氣色也好。 燕人是講究些。婆子道。 看來這些人真不是燕人,她要伺候的人想來位高權重的很,兩國對戰的生死關頭,還能帶著婆子照顧生活。青蓮把臉洗干凈,站在她身前的婆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也不知對方在看什么,她把頭低著,任由幾人圍著轉。 她皮膚白,大燕國地處南方,水土養人,姑娘們都有一身水似的肌膚。青蓮在大燕人里,還算少有的白,在昏暗的燈下,溫溫潤潤地泛著柔和的白光。 那帶頭給她洗澡的婆子,看清楚她的臉,笑容更深了幾分。青蓮本是個謹慎的性格,此刻在人家手里,為魚為rou,不敢不恭,微微笑道:mama貴姓?勞煩mama,青蓮心中實在不安。 免貴,奴婢姓蔡。 蔡mama。 好說。 青蓮被扶著出了浴桶,我們將軍是個話少的,奴婢瞧姑娘也是個穩重端莊的,想來是能處好的。 蔡mama觀察著青蓮的臉色,慢悠悠道:不瞞姑娘說,姑娘也不是第一個,之前也有幾個,莽莽撞撞,惹將軍不喜,都送給下頭人去了,您想想,跟著將軍不比跟著那些莽漢強?姑娘生得這么好,到了那些腌臜地,哪還有活路?姑娘家大了總要嫁人的,大燕國已經亡了,皇帝都跑了。您一個十來歲的姑娘,誰指望您興邦興國的,都是空話。已經到了這一步,日子還要過下去,不如用點心好好過,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倘或您還有家人,只要您人在這里,往后總有團聚的機會,您仔細想想。 這一番連敲帶打,條理清晰,抽絲剝繭,幫青蓮分析地頭頭是道。但凡是個想活的,就該聽進去,青蓮鼻子里一酸,她不是不愛國,只是在自己的生命面前,跟家人再次團聚的希望面前,那些大義太過縹緲遙遠了。 如果她死了,大燕能復國成功,家人能好好活下來,那也算死得其所?,F實的情況卻是,就算她死了,什么也不能改變,什么作用也沒有,傷心的只有親人罷了。 她想,就算委身于一個草莽粗人,只要能活下去,也要堅持到家人找到她。 我們將軍年紀也不大,滿打滿算才十九歲,只要姑娘攏住將軍,要什么沒有? 蔡mama也是怕青蓮再惹將軍不喜,之前那幾個生得也美,卻沒有這一個絕美,是個可遇不可求的美人。性格溫溫柔柔的,見人先帶三分笑,又有教養,她是真希望這一個能哄將軍開心。 姑娘別嫌奴婢啰嗦,您這樣的神仙品貌,我是不忍落您明珠暗投。 青蓮搖搖頭,淚珠兒滾泡兒似的,忙擦干凈,兩只手扶住蔡mama的手,謝mama指點,我知道了。 - 悄悄的,只是一個小短篇,緣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