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身何贖

    季疏桐死去以后，趙缺月渾渾噩噩，被送到英國，她本已經死了，卻在看到洋人欺辱國人的時候醒了過來，革命與反抗，都需要不懼流血漂櫓之人的奮不顧身，她正好，早已經喪失了生的意志。

    她組織留學生宣講運動，遭到英國軍隊的突然襲擊，被同在英國讀書的傅至秋救了下來，后來又被他死纏爛打，瘋狂追求，不得不逃避回國。但傅家在國內的勢力更大，趙缺月才回來不到一個月，雙腿殘缺的父親便被抓進了獄中。

    在父親鋃鐺入獄，趙缺月拋頭露面，四處為他奔走求情的這幾個月里，她終于也弄明白了為什么父親會被迫害至此。

    也許導火索是她對傅家的忤逆惹怒了南方軍區總司令，但使父親落獄的罪名卻與多年前的一樁驚天大案有關。與趙家世代交好的季家，季疏桐的父親，當年富甲一方的江南富商季居平便死在這場案件中。

    六年前，她不過十三歲，季疏桐也才十四歲，盡管當時的時局動蕩，內憂外患，整個國家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但趙家世代為官，季家家財萬貫，在兩個家族的庇佑下，趙缺月和季疏桐的童年乃至少年時光都過得十分安穩。

    趙缺月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京城被侵略者踐踏的體無完膚，他的父親接到上級命令，運輸一批江南的古董瓷器以及五百萬兩白銀上京。恰好季疏桐的父親也要運送一批貨物前往京城，兩家便一同前行，增加雙倍的兵力、鏢師，彼此有個照應。

    可途中還是不幸遇到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以及偏低餓殍的災民，銀兩瓷器被洗劫一空，作為主運輸官，趙書禮被扣押起來，難逃其咎。而季居平沒有一官半職，最多不過損失一些財產，于是在鏢師的護送下安然無恙地返回江南，四處幫趙家求情打點。

    后來調查出來的真相令人卻瞠目咋舌，原來一切都是季居平一手安排的陰謀，所謂無jian不商，他不惜賠上自己多年摯交的性命，也要吞下這五百萬兩真金白銀。那些冒充起義的農民，不過是與季家早有勾結的江湖匪徒。

    真相水落石出，趙書禮戴罪立功，奉命捉拿逆賊，而季家，則逃不過滿門誅殺的命運。

    那一年，因為擔心被扣押在京城的父親，金枝玉葉的趙缺月大病一場，季疏桐一直留在趙家悉心照顧，季家抄家時，他僥幸逃過一劫。

    回到家中的趙書禮不忍女兒芳魂寸斷，便將與季疏桐身形相似的家奴之子錦衣縛之，代替他去了鬼門關。出于愧疚，收養了家奴的幼女若蘭，更名為趙憐星。此后，季疏桐一直寄居在趙家。

    后來的很多年里，趙缺月都在想，季疏桐之所以要殺了父親，是否因為父親不但沒有救下他的爹娘，反而親手將他的家人送上刑場。

    可他難道不明白嗎，當時當日，父親根本沒有選擇，分明是季伯伯的錯啊，她的家族險些萬劫不復，可是他竟然把過錯推在父親身上。他甚至連續在父親身上打了兩槍，以至于她的父親徹底變成了一個瘸子，每逢陰雨天氣，腿疾復發，疼痛非常人可忍耐，幾乎令爹爹生不如死。

    他從十四歲那時起，便開始綢繆，要置她的父親于死地么？

    那后來三年里的郎情妾意，到底算什么呢？

    可是他已經死了，千般疑惑，萬般怨懟，都再也無處可尋。

    季疏桐死的那一年，不過才十七歲，趙缺月驚嚇過度，悲痛欲絕，一時間竟病入膏肓，幾乎就要隨著他一起去了。

    她的母親為她請來英國的大夫，治好她身體上的病痛后，為了愈療她心里的創傷，將她一起帶去了國外。

    再之后，便是跟著青年知識分子一起回到國內，被傅至秋逼婚一事了。

    她早已決定終身不嫁，傅家為了強迫她成親，竟把矛頭對準了她的跛足父親，牽扯出六年前的那場大案。

    驚天動地的反卷如浪潮般涌來，一切，并不是當年蓋棺定論的那般。

    當年，趙書禮因嚴重失職被關在京城大獄，他的恩師，也就是王中堂曾連夜在獄中見了學生一面，告知他化解此劫的方法找到一只替罪羔羊。

    趙書禮自然不肯連累他人，可王中堂卻告知他一番道理，江南一帶的富商腰纏萬貫，富可敵國，早就已經淪為了權臣高官眼中的大肥rou，就算此時季居平僥幸逃過一劫，日后也躲不了被抄家的噩運，更有甚者，會被西方的侵略者洗劫一空。

    那群野獸，燒殺搶掠，jianyin婦女，無惡不作。

    與其讓你那世交死的不明不白，倒不如讓他來成全你的清名。老夫知道你有一女，容色傾城，你視她為掌上明珠，若你此番認罪伏誅，等待你女兒的，會是怎樣的命運？

    所以，爹爹，那時你為了一己之私，便將清白無辜的季伯伯一家牽扯到這件案子里，趙缺月站在牢房中，望著躺在草席上茍延殘喘的父親，清麗的臉龐上侵滿淚水，季家三十幾條人命，伯母仁愛寬厚，視女兒如同己出，爹爹，你怎能

    一己之私？趙書禮癲笑，聲如破絮，嘶啞哀鳴，我都是為了誰，為了誰做這黑心王八事，你倒好，現如今這樣指責你的親爹？

    月兒是爹爹的女兒，無論爹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月兒都愿意陪著爹爹一同承擔后果，可爹爹不應當嫁禍給無辜的人！

    趙缺月蹲下身，雙手覆在臉上，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悔恨幾乎要將她吞沒。

    她的父親，究竟對季伯伯做了什么？

    而她，又對他做了什么。

    她親手殺了那個無比絕望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