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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句輕喚,腦中迷霧消散,深藏記憶深處的少年面孔逐漸清晰,連日來關注的陌生人,變得熟悉起來,眼睛,鼻梁,嘴巴,拼湊成桃林間閃耀的笑。 人常說近鄉情怯,果真不是假的,自我折磨式的偷窺令我病情反復,眼窩深陷,兩只手酷肖枯木。 這樣一副尊容如何見他? 我哆哆嗦嗦扶住墨鏡,這塊最后的遮羞布,微佝僂住背,赤著一只足,幾欲逃走,如何成得了,身后這人是我心心念念這些年的阿森啊。 揪住胸口衣襟,兩種欲望不停纏斗,最后我還是發著顫回頭。 阿森僵立原地,我見他喉結滾動,自上而下打量我,顯然的不可置信,我便知道,他認不出我了。 想來也是,我被許許多多的鬼怪拖進黑暗,好一番吞吃,如今吐出來,只剩一把白骨,他如何認得我? 不怪他,有時瞧瞧自己,我也瞧不出桃花鎮眠眠的模樣。 正當自慚形穢之際,有看熱鬧的工人湊來,宛如斑斕泡沫炸裂,一朝夢醒,我畏人地低下頭去。 阿森沉聲道:韋青干活去。 那人哦地一聲離去,同時,一陣風吹過側畔,片刻,低垂的視線出現男人的頭頂,黑發短而硬,皮rou里爬了一道rou色疤痕,那只砸向周笙的鞋被他拾回,用掌心擦了又擦,蹲身放去我腳下。 一瞬間,我從墨鏡后,昏暗光線里,窺到時光的縫隙。 小時在鄉下被欺負,總是他替我出頭,與小流氓打得鼻青臉腫,勝者永遠是他,他拾來我跑落的鞋,親手為我穿上,再去小溪邊,為我清洗傷口,我委屈得直哭,拾荒買來的糖成了法寶,眼淚汪汪含在嘴里,他邊撫我的頭邊說:我不會再讓他們欺負你,所以你以后也不要再哭,好嗎? 我當時如何回答的他,我說只要有你在,我一定不會再哭,如今時隔六年,我失言了。 淚水匯聚下巴,兜不住,便一顆一顆砸在他手背,他保持下蹲的動作,靜默注視手背上的濕痕,良久起身,朝我笑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勉強一笑,約莫很難看,他迅速垂首不再與我對視,由此便見到我手掌的傷口,愣道:你受傷了。 不等我說什么,他扭頭朝屋內走去,期間撞到推水泥灰的工人,弄得人仰馬翻,光線中的灰塵撲簌簌,像誰心間一場細雨,默不作聲。 名叫韋青的工人笑嘻嘻湊上去,換來阿森的警告一瞪,忽而,阿森抬頭,眼神穿過樹條,與我眼神交匯,迷茫怔忡一剎,又猛然低頭,捏著幾個創可貼,帶動我與周朗親手系的風鈴叮咚作響,他匆匆而來。 貼上吧。 我哀哀看了他一眼,接過,貼得歪扭,一點不熨帖,這宛如一條蜈蚣巴在我手的創可貼,令我不合時宜地回憶起精神病院的草坪。 面部肌rou有一瞬不受控跳動起來。 我用盡全身力氣,忍著內臟焚火的疼,喚了他一聲阿森,他咬緊牙根點了點頭,一雙眸進了風沙,紅通通。 積攢了六年的思念,我們竟相顧無言,正宛若兩只孤零零的星子,在命運這波瀾起伏的海面,由無數微風的助力而相遇,陰差陽錯,誰也未打好腹稿。 而我深知這是命運的最后一次眷顧,顧不上他是否愿意再與我有瓜葛,故作輕松道:不知下班后,是否愿意賞臉同我喝一杯。 聽聽,多客套,此時我與他相隔一臂,卻又不止一臂,清楚記得,那年他與我的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通話,他親口告訴我他要結婚,那張結婚照還被我仔細收在兄長不知道的地方。 他如何同他心愛的妻子回憶我呢,兒時玩伴,抑或他恨我,恨我為他帶去苦痛,他便會咬牙切齒怒罵哦,她??!簡直是我的仇人! 思及此,我強撐的笑意不由僵了幾分,而他的視線釘在院外,看去,是周朗送我的白色寶馬,聽聞是他特地請德國工程師依據我的喜好定制的,開去賽車也無所畏懼。 春風吹過阿森洗得起球的毛衣領,一并吹進他亮瑩瑩的眸,那點亮光都被吹散,漸漸黯淡下去。 終于,他說:我想還是不了,你快些回家去處理傷口吧。 我深吸一口氣,掐了掐傷口,置若罔聞地笑道:不會影響你,我只在車里等,好嗎,我們已經很久沒見,就當是慶祝老朋友久別重逢。 短短幾秒,我的腦袋飛速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如何能讓阿森答應我,很快,唯一的辦法出現了我摘下墨鏡,故意讓眼窩深陷的病眼落在阿森眼中。 這是一件極其矛盾的事,我既不想給他看我這副鬼樣子,又覺得如果這能讓他憐憫我,同我笑一笑,那也未嘗不可。 果然,他的眼又慢慢紅起來,手伸至半空差些就要碰到我的臉頰,怎么瘦成這樣了? 我湊上前去,將臉靠在他的掌心,邊直視他邊哽咽道:我生病了呀,阿森,我生病了 因不久前搬沙運泥而脫力的手,正細微顫抖,不出所料,他向我低頭:那么,你去車上等我吧。 吞下兩粒藥,我趴在方向盤上嗤嗤笑起來,我的阿森啊永遠這樣善良,卻想不到我已經變了,明知他有妻子,甚至孩子,但我仍對他如此逾矩。 我是被周朗教壞的孩子,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松懈下來,才發覺胃疼難忍,從早晨得到提前完工的消息到現在,我滴水未進,可心里是鼓脹滿足的。 貪婪地盯著男人的身影,不舍得挪開一秒,手機嗡嗡震動幾下,我也沒理會。 阿森時而幫人搭把手,時而拿畫紙與工人商討,偶爾的偶爾,眼神會不經意朝我這里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我會回以一笑,他立馬撇頭抿抿嘴,極為嚴肅的模樣。 他是否亦在掙扎,是與我再續前緣,還是堅守忠貞?他果然將愛分給別人了。 腦袋又開始疼,嘔也嘔不出東西,胃中一片火燒,鏡中人面如金紙,又丑又臟,而院落中花瓣飄落,故人依舊干凈美好。 一下午很快過去,夕陽西下,大工程結束一般都會慶功吃飯,卻見阿森拋下工友走向我,我連忙下車,將將趕到面前,就有人高聲喊了句:嫂子! 韋青起了頭,便有三三兩兩的打趣聲響起,說什么難怪鄭工不跟我們吃飯,原來是陪嫂子,阿森聽了皺皺眉,笑斥了他們幾句,又轉頭略局促地問我:別往心里去,他們沒惡意。 我知道,我笑道,不如一起吧,工作要緊。 他盯著我發白的唇,思索一番,點點頭。 工人中有大叔,有小伙兒,無不好奇地看我,甚至有人撞在樹上,惹得大家哄笑。 我與阿森落在后頭,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沉默著,金色的夕陽照得我睜不開眼,地上兩只慢悠悠的影子忽而遠離,忽而靠近。 我瞧得歡喜極了,藏不住笑,側頭看他,他也直愣愣對影發呆,陽光棲在他長長的睫毛,臉上細小的絨毛亦很可愛,真忍不住想親他一口。 當余光撇到我注視他時,他默默抬頭,錯開視線。 聚餐的餐廳是家夫妻小店,正值用餐高峰期,店內人頭攢動,熱氣蓬勃,笑聲酒杯碰撞聲,汗味煙味刺得我頭疼,白色漆皮鞋還未踏足,便已被店外污水弄臟。 工人們大喇喇進店坐下,大約是熟客,老板熱情出來接待,菜單都不必看,信口報出菜名,說要好好坑鄭工一筆。 別跟我客氣,不過有一點,今天都別抽煙,擦拭塑料凳上油污的阿森頓一下,對難掩局促的我說,來,坐這兒。 面對盡管擦過,但仍算不上干凈凳子,我硬著頭皮坐下去,我告訴自己沒什么的,從前與阿森在桃花鎮不也是這樣過來的。 可我到底在B市養尊處優了好些年,半刻便覺得小腿,脖子發癢。 另一邊,工人們得了阿森的令,個個面色了然,哦,都收起來,收起來。抽出半截的煙推回去,叼在嘴里的也吐出來。 阿森為我倒了杯白開水,還特地將一次性碗筷燙一遍,滾水澆在外頭的水泥地,冉冉地在早春升起一股煙霧。 火鍋啤酒一上來,大家開始暢所欲言,又說又笑,從天南說到地北。 我靜靜聽著,意外知曉了阿森下次的工作地點,心里正竊喜,便見阿森從清湯鍋中撈出肥牛,放來我碗里:沒人放芹菜進去,墊兩口吧。 我看了他一眼,低頭夾起便吃,兩頰吃得鼓鼓囊囊,淚滴在桌布上,驀地暗了一塊。 這時,有人向阿森敬酒,他起身以茶代酒:下次再喝個痛快。 敬酒之人看看我,又拍拍阿森的肩,沒說話,一口悶了。 有人撒酒瘋,說起另一人的糗事,被主人公捂住嘴,就這樣,嘴里還嗚嗚嗯嗯不肯休歇,大家看著這對活寶笑不停。 我見人人面上笑容燦爛,目光自然而然追尋到身側的阿森臉上,他亦笑著。 我倏地聽見春綻放的聲音,身體里破土而出生的希望,恍恍惚惚覺得這才是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