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
胡笳
天又黑了,綏綏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李重駿拿著只油紙包著的烤羊腿進帳。 羊rou是才烤出來的,洇透了油紙,仍在滋滋冒油。香氣充盈整個大帳,帳內點著黃黃的燈火,也像是融化了的羊油。綏綏餓了一天頭暈眼花,一聞見這味道,身不由主地翻身起來。 可她看見是李重駿似笑非笑站在面前,又轉身把被子蓋了回去。 李重駿也沒說什么,輕笑一聲,把油紙包丟在榻前的小案上,讓它離她更近些,然后轉身自去洗手,閑閑道:你姊姊我已經找人接了去,先一步送到長安。到時候給她尋個清靜的住處,叫專門的人照料。我問過大夫,她那女兒癆早已是治不好的了,如今每日人參rou桂地吊著,單指著你,能供到幾日? 被子鼓成一個包,像一塊石頭沒動靜,李重駿又走過來道:還有那個阿武,就讓他照顧他姊姊,我每月按王府侍從的俸祿養著他,如何? 綏綏還是不說話。 李重駿靠到榻頭的屏風上,伸手去揭開被子,露出一窩亂蓬蓬的烏發,悠悠地說,我說,你這口氣也賭得太久了這都一天了,一口飯沒吃,仔細氣沒賭贏,先把自己餓死了。 那就餓死我好了! 他這人也太可恨了,惡狠狠的時候就夠討厭了,陰陽怪氣的時候更討厭!綏綏昨晚雖然屈服于了他的yin威,餓了這一天,前胸貼后背,倒餓出了一身勞苦大眾樸素的骨氣,鉆出被窩,跳起來道, 別餓死我,砍死我多好呀!反正我們魏王大人才斬殺了五萬強賊,可是大梁的英雄呢,也不差我這一個!你少裝好人了,翠翹也好,阿武也罷,還不都是被你綁去做人質的!說得你好像是大發慈悲,不過是利用他們罷了! 李重駿也有點震著了,卻很快恢復了閑散的樣子。他不僅沒發飆,甚至還饒有興趣似的,拔出小銀刀來,割下一塊羊腿rou,吃著笑道, 說得不錯,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想死就死罷,誰也攔不住你,反正他們都得給你陪葬。 你! 綏綏真是說不過這個不要臉的,又恨又餓,偏偏李重駿在她面前美美地吃rou,她雖臉上寫滿了悲憤,肚子卻不爭氣,下一刻,便當著他的面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李重駿一愣,隨即撲哧笑出了聲,他那雙黑亮的眼睛,一旦沾上了不懷好意,只會更黑,更亮。 綏綏臉都丟盡了,氣得頭昏眼花,一頓足,索性轉過身去坐在了榻上。她聽見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也不知李重駿在干什么。他一直也沒再說話,后來有人來把他請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綏綏才轉過身。 看見一只羊腿已經剃了個大概,最肥厚的rou割下來切成小塊;小銀刀也已揩抹干凈,擱在一旁。 她怔了怔,忽然意識到,這是李重駿賠情的方式。 昨夜他才沖戰場上下來,神志松弛不下來,那么折磨她,今日自己清醒了,大概也覺得有愧。 可綏綏心里堵堵的,一點也不想吃。 她愣了一會,套上袍子要先去河邊洗漱。外面已經是潑墨似的黑夜,她執了一柄燭臺,用寬大的袖子擋著,怕凜冽的夜風把它吹滅了。 到了河邊,選了個隱蔽的地方,洗臉,漱口,不知何時,風向忽轉,撲面而來的除了冷風,還有隱隱悠悠的管樂。 是胡笳。 綏綏吃了一驚,提起裙子便循聲找了過去。果然,在一大片蘆葦叢后面,看到了一個人遠遠坐在溪邊,在慢慢吹著一支胡笳。 胡笳的聲音,就像西北的風,西北的沙,總是遼遠而悲壯的。銀藍的月光下,溪水明亮如鏡,他穿著青色的袍子,頭發像漢人一樣束起,可是綏綏知道,他是賀拔。 不同于李重駿的斯文秀拔,他的背很健壯,很結實,充滿了力量??吹劫R拔,她便想起了生命中許多可靠的東西一眼望去,童年的涼州鄉下,大片大片的黃土,土房子,傍晚時日頭落下來,那紅紅的太陽壓在肩上,房上曬著黃米高粱,家家升起白色的炊煙。 可是都不在了,他們都不在了。 只有賀拔在這里,孤獨地吹著胡笳。 她胡亂地想著,胡笳的聲音卻停了下來,是賀拔發現了她么? 綏綏躊躇著,不知是否該上前。 賀拔和李重駿說他已經不記得她了,昨天她還覺得,是因為他記恨她,記恨她的薄情寡義;經過了昨晚,她卻頓悟了以李重駿的性子,如果知道了他們的事,八成會找他們的麻煩。 想到李重駿,綏綏又愁眉苦臉起來。 他說他會殺了翠翹,綏綏知道,那句并不是戲言,他做得出這種事??墒撬裉煲惶於继稍诖采?,做了個很漫長很漫長的夢,她夢到了月老祠外的煙火;夢到了梨園刺殺;夢到他們在井下看尸骨的時候;醒來后她盤問了高騁,才知道李重駿一直派人在敦煌保護她。 其實,如果不是三年前遇到了他,也許她真的已經流落風塵,也許翠翹早就病死了。有時候,綏綏覺得她應當感謝他,如果他可以同她商量,哪怕只是好好的問她一句,她也會答應的。 她從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但他是個王爺,王爺和小戲子有什么話好說呢。 所以他看不上她,只想和她睡覺;想和她睡覺就算了,如果別的男人也和她睡覺,還會生氣。 綏綏嘆了口氣,轉過了身,卻赫然見李重駿坐在不遠處的溪石上。 他跳下石頭走了過來,離得近了,綏綏看到他挑著眉,略顯詫異的樣子。她還不明白,直到風一吹,覺得臉頰冰涼涼的,她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了一臉的眼淚。 李重駿似乎不大自在,扭過臉不看她, 你在這干什么。 綏綏趕忙回頭,見那悠悠蕩蕩的蘆葦叢后面已經沒有了賀拔的身影,不免松了口氣。而遠遠的,在黃土的盡頭,燃起了幾道煙火。 那里是隴西的方向。 他們的七夕被戰爭打亂,如今一切歸于平靜,這廢墟里遲來的煙花,別有一種蒼涼的溫暖。 我看他們放煙火。綏綏沒好氣地咕噥。 李重駿仰唇輕笑:等到了長安,我帶你看比那大百倍千倍的。 * 他沒騙她。 在綏綏到長安去的一個月后,魏王府迎來了一場烈火烹油般的榮華。 聲名在外的魏王李重駿在這里迎娶弘農楊氏的小姐,一個生母卑賤的皇子,典禮的規格竟僅次于東宮迎娶太子妃,未免有些一鳴驚人的意味。 從上三坊的楊家公府,至魏王府大門,十里長街,人如流水,馬若游龍,燈火簇烈,香煙混沌,映得長安如在仙境一般。 他的確沒騙她。那日漫天的煙火,是綏綏從未見過的燦爛,無垠的碧落下,無數火光像星雨墜落,甚至燒焦了街道兩旁的樹木。 真美呀。 雖然,是為了他同楊小姐的百年之好。 而在此之前,隨著寶塔寺的覆滅,皇帝以雷霆之勢徹查肅清相關人事,王氏受牽連者無數,在隴西的勢力土崩瓦解,大傷了元氣,就連王淑妃的兒子三皇子亦被貶謫巴陵郡太守,逐出了長安,再無為儲的可能。 不過一切無聲無息,無人在意。 刀光劍影早已被隱去,留給世人的只是一場繁盛的榮華。 何彼襛矣,華如桃李? 不過太平盛世,富貴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