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千燈節
心上的雨像是停不下來,沐昭的耳邊鼓噪著白天里噼里啪啦的雨點聲。她心下煩亂,剪了兩個小紙人放在桌上,一個撐傘、一個穿裙衫;她對著紙人吹了口氣,兩個小人瞬間像是有了生命般,在燈下跳躍起來。沐昭掐了個法訣,紙人頭頂匯集起一小片綿白的云彩,接著淅淅瀝瀝下起一場小雨。穿裙衫的紙人跑到另一個紙人傘下,兩個小人嘰里呱啦似在交流。雨點打在紙片人身上,漾起一個一個淺灰色的小圓點。濕痕漸漸洇開,方才還跳來跳去的兩張小紙片慢慢耷拉下來,像浸了水的面條般,軟軟趴在桌上。靈氣耗盡,雨也停了。桌面匯集起一小灘水漬,泡在水中的兩張紙片像被驟雨摧殘過的零落花朵,粘成一團。沐昭呆呆望著桌上的景象,又施了個法,桌面變回光潔如新。方才的小戲法像是沒有出現過,雨水沒了,紙人沒了,一如白日里恍然忽醒的春夢,了無痕跡。泠涯站在院中,望著沐昭房里透出來的光亮,靜默無言。她的身影被燈火照成剪影映在窗紙上,泠涯想起白天里的那場雨,和那首意味不明的詩……他很想敲開她的房門,親口問一問她,是否同他想的一樣?只是到底退卻了。她是他的徒弟,而他是師長。師徒的身份像是一道天塹橫亙在二人之間,他本不該心存妄念。他在院中站了很久,直至月上中天,最終還是沒有敲響那扇門,默默轉身離開。而沐昭房內的燈,徹夜亮著。……邙風城一年一度的千燈節最是有名,許多人慕名而來,只為一睹這五光徘徊,十色陸離的景致。紅綃一直掐著日子等著千燈節這一天,終于等到,興奮得起了個大早,拉著道可和至樂在院中扎起花燈。沐昭一整天都躲在屋內,聽著外頭吵吵鬧鬧的聲響,卻提不起半點興致。每每想起前一天發生的事,她便覺得無顏面對泠涯。她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鬼使神差地念出那首詩,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來的白紙,瞬間暴露在太陽底下。而泠涯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只默默將她送回來,之后便離開了。沐昭滿心忐忑和羞愧,回來后便一直躲在房間內,連紅綃都未見。她將頭埋進被褥里,覺得自己像一個十足的傻瓜。那首詩里的弦外之音,她既希望泠涯聽懂了,又希望他不懂。她十分清楚,若泠涯只將她當成晚輩后生,一旦察覺到她的心思,便會再次在二人之間筑起一座高墻;她知道,倘若她安安分分,絕不將這份感情說出口,她和泠涯便能永遠保持著師徒關系,他會一直對她好下去……可是,心底發酵的情感像一蓬無法抑制的野草,幾乎將她胸腔撐破。她忍不了,也不想再忍。她并不是真正的無知少女,她是活過一世的人,將所有欲望埋藏在心底的日子,她上輩子已經過夠了。沐昭忽然生出一種沖動,想要跑到泠涯跟前,親口告訴他,她喜歡他。她清楚這樣做的后果,也清楚自己一直以來在依賴著泠涯。滄月派上的攬月峰,便是她這十數年來生活的全部。她沉溺于泠涯給她的保護和縱容,從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缺失父愛的影子;她怕泠涯離開她,怕獨自面對這個未知的世界,所以,她越活越像個被縱壞的孩子,習慣了躲在泠涯身旁被他時時保護著。可她不想再當個孩子,她清楚自己對泠涯的感情,已經不再是一個后輩對長輩的孺慕和崇拜,而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如果不從這樣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中掙脫出來,她便永遠無法與他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也無法和他成為真正平等的人。她想,即便說出來會摧毀一切,即便泠涯會切斷與她的往來,她也絕不后悔。就算藏在心底不說,她和泠涯也不可能永遠沒有分別的一天,她總要學著自己面對一切。人世苦短,她不想再瞻前顧后,再次留有遺憾。沐昭從床上坐起來,發了很久的呆,終于起身拉開房門,往泠涯的住處走去。剛走到中庭,就看到紅綃和兩個小童子正拎著一堆花燈,個個喜笑顏開。道可看到沐昭,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燈,得意洋洋道:“大懶蟲!今日便是千燈節,你卻睡到這時候才起!”沐昭手心捏著汗,沒空搭理他,兀自望向至樂:“我師父呢?”至樂拎著一盞鯉魚燈,臉上難得露出孩童的頑皮神態,回答道:“真君一早就出去了?!?/br>沐昭聽了,忽然像xiele氣的皮球,心中空落落;方才鼓足的勇氣,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靜默了片刻:“是么?!闭f著轉身離開。紅綃一愣,盯著她的背影望了好久,轉頭看向道可,問:“她怎么了?”道可抓了抓腦袋:“不知道呀?!?/br>幾人尚是貪玩的年紀,納悶了一會兒便將她拋在腦后,自顧自玩去了。沐昭回到房間,呆呆坐著,心中思緒像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她一時想要不顧一切對泠涯表白心意,一時又想,就像這樣也好,只要能在他身邊就好……正躊躇茫然之際,房門忽然被扣響。沐昭起身開門,卻見沈月霜穿著一襲白衣站在門外,如同一枝月下清蓮,飄然若仙。沐昭心下一痛,想著,泠涯或許會喜歡這樣的女子罷?她與沈月霜之前有過不快,心中雖有疑惑,不知她為何會主動找上自己,卻也沒有忘卻禮數,低低喚了聲:“沈師叔?!?/br>沈月霜沉默片刻,道:“我想單獨與你談談?!?/br>沐昭一愣,須臾側過身子:“沈師叔請進?!?/br>沈月霜走了進來,稍稍打量了屋內一圈,轉身望向沐昭,見她站在門邊沉默不語,猶豫片刻,問:“你可知玄魂草?”聽了這話,沐昭臉上露出不解神色,回答:“自然知道,醫典上便有記載?!?/br>沈月霜望著她盛滿疑惑的清澈眼眸,苦笑一聲:“你果然不知曉?!?/br>沐昭一頭霧水,望著她不說話。沈月霜平復了心情:“你師父此次帶你下山,便是為了尋找玄魂草,他說你之前神魂受過傷,需玄魂草方能根治?!?/br>聽了這話,沐昭當即呆住。下山之時,泠涯只說帶她游歷,并未提及玄魂草的事。她當時還納悶,門中弟子外出游歷,少有師父陪同的狀況,她還當泠涯是放心不下她,這才陪她一同下山,卻不想竟有這樣的隱情。沈月霜叫見她滿臉詫異,緩緩道:“玄魂草難尋不說,其旁還有伴生妖獸,泠涯打算瞞住你獨自前往。我很早便認識他,知他是追新更多好文群⑺⑻⑹(0)⑼⑼⑻⑼⑸說一不二的性子,倘若下定決心,便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我雖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能找到玄魂草,但也知道,一旦找到,他必定會拼上性命為你尋得……”說到這里,沈月霜心中一痛,望著眼前呆住的小少女,心想:泠涯究竟為何對她好到如此地步?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希望你可以勸勸他,哪怕他修為已至元嬰,獨自面對十四階妖獸亦是徒然送命之舉,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師父為了你丟掉性命罷?”說完定定望著沐昭。沐昭心下轟然一聲,腦袋嗡嗡作響。她想起這段時間來泠涯的異樣,也瞬間明白了,他為何會帶著她一路往北走。十年來與泠涯相處的點點滴滴涌入腦海,他總是沉默不語站在她身后,為她默默安排好一切。沐昭心想,她活了兩輩子,恐怕再沒有人像能泠涯對她一般。她眼眶發酸,輕輕對沈月霜說了聲“謝謝”,轉身推開門跑出去。恰逢佳節,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掛起燈籠,天還未黑,一些孩童便忍不住提著花燈出門招搖。沐昭望著掛滿紅紙燈籠的熙熙攘攘的街道,想要找到泠涯。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從未真正地毫無保留地信任過泠涯,她一直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來處,也從未讓他知道,真正的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想,她要告訴他一切,哪怕將現有的一切全都推翻摧毀,她也不悔。【上周臨時出差,抱歉,承蒙各位不棄。平安夜番外是去年平安夜心血來潮寫就,當時還沒大綱,現在沖突了,那個番外就當獨番看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