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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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妃今日如何了?”赫戎挑開簾子,沉聲問剛替玉疏診治完的巫醫。“汗王,次妃……”巫醫遲疑了下,方道:“次妃當日受了驚,從輦車上摔了下去,摔到了頭。如今過了月余,次妃頭上的外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唯有眼睛,卻是個大問題?!?/br>赫戎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眼睛,還是看不見么?”巫醫誠惶誠恐點了點頭。“可有法子治?”巫醫思量了片刻,實話實說,“人體之事,何等精妙,何況傷在頭上,又不敢下重藥。我會再回去斟酌些方子,只能慢慢地治?!?/br>他原本以為聽了這話,迎來的將是一陣疾風驟雨,哪知赫戎面色幾番變幻,最終只是靜靜道:“那便慢慢治罷?!?/br>巫醫心中悚然一驚,這是……不希望次妃眼睛好的意思?他忙深深垂了頭,許久后才聽赫戎輕聲問:“她睡下了?”巫醫忙道:“次妃已用了安神湯,如今已安睡了?!彼f完這一句,也沒敢抬起頭來看赫戎的面色。誰都知道,次妃受驚之后,最不能見的,便是汗王,她如今哪怕眼睛盲了,只要察覺到汗王在身邊,便會驚惶不已,徹夜不得安寧,每每靠一碗安神湯下去,才能勉強睡一會兒。赫戎在內殿門口站了半天,才推門進去。寢殿內靜得可聞針落之聲。玉疏靜靜躺在榻上,睡顏平寧安詳,清醒時那些厭惡、冷漠似乎都離她遠去了,只剩輕淺的呼吸聲,緩緩起伏著。赫戎坐在榻邊,挑起她一縷烏發,指尖青絲暗香浮動,光滑如緞,稍稍不留神,便流水一般滑落了。握不住。用力也握不住,不用力更握不住。那日白羽雖認下書信之事,他卻始終疑心。他想著,殺雞儆猴,震懾一番。誰知她到底纖纖弱質,受此一驚,竟打擊至此。赫戎緩緩撫上她的臉。寢殿內溫暖如春,掌心所觸肌膚卻仍帶一絲微涼。他手指往上游走,覆住了她的眼睛。這雙眼睛,從那日看見白羽行刑開始,醒來之后,便再也看不見了。她曾經光華燦燦,像小狐貍一樣滴溜溜轉的、烈火一樣的眼睛。玉疏微微嚶嚀一聲,似要醒來。赫戎忙松了手。卻見她只是動了動,約摸是錦褥太厚了,不耐煩地踢了踢,露出一只雪白的胳膊來。赫戎俯下身,在她眼睛上輕輕一吻。她長長的睫毛在他唇上落下一點毛茸茸的觸感,像只鳥兒飛到他嘴唇上。正如她一般,悄無聲息地飛進他的人生里。但白羽之事,他總有疑心。白羽被斬斷一根手指,關在獄中重重守衛,都能在半夜突圍而出,奪了獄卒的一柄腰刀,渾身浴血,一連斬殺三十余個獄卒,剩下的侍衛,竟無人再敢應戰,這片刻功夫一耽誤,便被他抓住機會,與宮門口的人里應外合,逃出生天。如此一員悍將,竟不能為他所用,反被他逃了回去,每思及此,赫戎都是一陣震怒!只是。哪怕他疑心漸起,哪怕他無法相信她,哪怕白羽此事疑點重重,他也無法像對白羽那樣對她。他做不到。許久之后,他才輕輕道:“從此讓我當你的眼睛罷?!?/br>“就這樣再也不要看見?!?/br>“徹徹底底,成為我的,好不好?”赫戎癡坐在榻邊,望了玉疏半晌。玉疏終于醒來。一個月來,赫戎破天荒沒在她醒來之前離開。玉疏原本因剛睡醒,還帶了幾分懵懂慵懶,忽然又跟察覺了什么似的,緊緊蜷成一團,茫然望向虛空中的某一點,戒備地問:“誰?”一時無人說話。玉疏臉上戒備之色更深,加重了聲音,“到底是誰?說話!”赫戎嘆了口氣,溫聲道:“烏蘭,是我?!?/br>他嘆氣的瞬間,玉疏便立時汗毛直豎,手指緊緊攥著身下的錦褥,咬著唇再也不肯開口。赫戎試探地搭著她的肩膀,卻被她下意識甩開了,抱著頭尖叫道:“別碰我!”他的手像被什么扎了,即刻便縮了回來,艱難啟齒道:“烏蘭,你聽我說?!?/br>玉疏卻并不肯聽,只是用力環抱著錦褥,神色倉皇,面容一瞬間如雪般蒼白,拼命想將頭埋起來。“出去、出去!你走開……”她口中喃喃念著,模糊從錦褥中傳出來,到最后,已從竊竊私語變成了尖利的叫聲。銜霜在外聽得玉疏的尖叫聲,再忍不住,匆匆跑進來,也顧不得什么,將玉疏抱進懷中,拍著她的背反復安撫了半天,才恨恨道:“汗王到底要把我們殿下逼到什么地步才夠!她從小呆在閨閣中,哪里能見那樣的血腥場面!一個好好的人給你折騰成這樣,你還不夠,還要來刺激她!是嫌她命長了是不是?”說著又抱緊玉疏,掉下淚來。赫戎竟被她搶白得一時語塞,又有些愧悔當日之事,想來手段的確過激了些。他也沒想到,她連一根手指都承受不住。赫戎長嘆一聲,嘗試著對玉疏道:“烏蘭……我要出門了,你開不開心?”見玉疏聽了這話,果然停下了顫抖和尖叫,無神地望著他的方向,似有好奇。“族中缺糧缺得厲害,我明日得親自帶兵出去,你乖乖呆著,知不知道?”經了白羽之事,他暫時無法信任讓旁人帶兵了。玉疏原本空洞的眼睛像是被人點燃了一把火,摸索著將手邊一柄用來安枕的玉如意擲在他身上,渾身氣得亂顫,“不好好呆著又如何,你也要砍我一根手指么?”她自嘲一笑,“我這個樣子,不乖乖呆著,又能去哪兒呢?”玉疏虛無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門口的方向,“出去?!?/br>察覺到赫戎沒動,玉疏面色漲得通紅,撕心裂肺咳起來,斷斷續續地道:“出……去……”銜霜忙替她順著氣,恨恨道:“汗王還不出去,是要看我們殿下咳死在這里嗎?!”赫戎短促地呼出一口氣,站起身來,想在她背上拍一拍,還未碰到她,便見玉疏瑟縮得更厲害了。他的手僵在原地,比了比眼睛,無聲拔腿出去了。銜霜柔聲的安慰依稀從身后傳來:“殿下別怕……他已出去了,別怕,霜jiejie抱著你,???”赫戎在門口時又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只能望見玉疏瘦骨伶仃的背,正瑟瑟蜷在銜霜懷里,一只手攥著銜霜的袖子,怎么都不肯松開。他面無表情,走了出去,在門口站了許久,才靜靜吩咐侍衛:“本汗不在的這段日子,再調一百人過來,牢牢護著次妃?!?/br>“若有任何差池……”他瞇了瞇眼睛,“便不要來見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