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罷了
第204章 罷了
轉眼又是幾天過去,宮里再沒有消息傳出,所有參加過當日診斷的太醫和大夫都對陛下的狀況三緘其口。 當然,因為龍體欠安,這半月來的早朝全由太子代為聽政。 燕云歌百思不解,陛下已經改立七皇子為儲君,為何不將消息放出來,反還讓太子監國。她想再去宮里一趟打探,卻因戶部賬冊交接,委實分身乏術。 直到這日晚間,她才散值就被白容的人請走。 書房里,白容抬了下下巴,蘇芳將手里明黃色的卷軸遞給燕云歌,本侯費了好大勁才從宮里借出來的,果然如你所說 燕云歌將卷軸對著燭光打開,入目是熟悉的內容,跟她那日在寢殿外偷聽到的別無二致。她不敢相信地看了一遍遺詔,又去看白容,這遺詔侯爺是如何得到的? 白容淡淡說:沒有什么嘴巴是用刑撬不開的,可惜這份是轉訴的,真的那份還在燕不離手上。 假的?燕云歌意外,又看圣旨上的字跡,的確不像燕不離的親筆。 燕不離不說為人如何,那手字卻是萬里無一,民間還有人高價求過他的字帖。 如果遺詔還在燕不離手上,他為何不拿出來? 燕云歌說出自己的懷疑。 白容說:本侯也想不通這點,他們君臣三十載,關系很是親厚,燕不離沒道理現在就投靠了太子。 何止親厚,他為了陛下,連發妻的生死都能不顧。 燕云歌低垂著眼簾,心中極為不齒。 蘇芳在旁說:今夜叫先生前來,就是來商議是否將這份遺詔的內容公布出去。 燕云歌想了一會,靜靜地說:倒不如先確定太子是否知道這份遺詔的存在,還有燕不離的態度。 蘇芳說: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換儲君也是一樣,尤其太子并無過錯,學生以為燕相的態度是想對這份遺詔秘而不宣。 燕云歌心下一動,突然想到要如何對付燕不離了。她原先想燕不離在乎權勢,她就讓他失去權勢,可現在的她太微小,等到她強大,至少還要十幾年,縱然能讓燕不離失去一切,已然也失了報仇的快感。 燕云歌心里有了成算,慢慢地對著白容一揖,侯爺,下官有個主意。 白容和蘇芳一起看向她。 對外放出消息,就說遺詔出自燕不離之手,自有禮部的官員去向他核實真偽。 白容驚訝,蘇芳心思動的很快,迅速領會到了燕云歌的意圖,贊嘆道:同時,我們再放出遺詔的內容,到時候太子為了保住皇位,福王為求真相,都不會放過燕相。 燕云歌點頭,微笑說:陛下這會昏迷不醒,遺詔的內容只他一人知曉,至于那個貼身伺候的老太監,侯爺能讓他開口,想來有人也能讓他永遠開不了口。 白容聽懂了,遺詔已經在太子手里,所以他現在名正言順地上朝聽政,至于燕不離,起先他沒有宣讀遺詔,是顧及著皇帝并沒有真的大去,沒想到反被太子抓到了最后的機會。 如今大印、遺詔都在太子手里,誰能說他的皇位繼承的名不正言不順。至于福王 本侯會將這份東西送到福王手上。白容笑了笑,柳毅之手里可還握著莫遠交上來的十萬大軍,真鬧起來,福王也不是毫無勝算。 陛下先前幾次提了出征南緬一事,現在看蘇芳的表情十分鎮定,與其說陛下好戰,倒不如說陛下是想為福王留一張護身符。 如果我們將這十萬大軍搶到手燕云歌說著來到書案前,往案上鋪一張澄心紙,又從筆架上取來一只山毫。 白容和蘇芳湊近看,就見她寥寥幾筆畫了一張山形輿圖出來,他們很快認出這張是西北邊陲的輿圖,燕云歌著重點出了平關和江關的位置。 前后用山石斷路,不出十天必能叫他們水盡糧絕,束手就擒。 白容皺眉說:他們要負隅頑抗呢? 燕云歌靜了一會,忽的輕輕笑說:殺就是了,這天下又有多少人不怕死呢。 白容考慮起來。 幾乎沒一會,他就心動了,朝燕云歌點點頭,一切憑先生安排。 燕云歌心里一下子空了,表情似輕松了許多,作揖回復:下官絕不負侯爺所托。 老實說她沒有想走到這步,她不愿意為了一己之私拖上許許多無辜的性命,可是大廈傾倒,殘酷在方方面面,她現在的仇人,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國相,一個是至高無上的天家,諸般因果盡加吾身,她只能在一條死路里搏一搏生機。 燕云歌走出白容府中時,夜幕已經降臨。 她有些畏寒地攏了下袖子,呼出的熱氣像彌漫在山峰間的白霧,她抬頭望著被烏云遮住的明月,感嘆夜幕漫長。 但想來,又不會太長了。 燕云歌回到將軍府,路過的下人不斷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她沒有太在意,回到房里發覺秋玉恒不在,而軟榻上多了一床棉被。 燕云歌環視房間一圈,不知何時里頭多了不少秋玉恒的東西,有他隨手擱置的卷刀,有看了幾頁的兵書,還有擺著生了灰的棋盤,他不愛別人碰他的東西,倒是肆無忌憚侵占她的地盤。 原想用一些激烈的手段,逼秋玉恒寫和離書,如今看見這幕不知怎地有些心軟,到底相處了兩年,情分還是有一些。 她縱然狠心,卻不至于對個頭腦簡單的少年下手。 燕云歌緩緩往棋盤前一坐,掂了半晌的棋子,第一次覺得無從下手,對座再無一人會溫和地念著經文,偶爾閑閑地落下一子,又能令她苦思冥想好半天。 燕云歌不允許自己再想無塵,煩躁地將棋子丟回簍子。 窗外,木童挨著墻邊,一溜煙地進了旁邊的書房。 書房窗下擺著一個小爐,上面放著藥罐,苦澀的藥氣頂著沸騰作響的瓦蓋縈繞而上,藥爐前,秋玉恒半繃直著身子側對著門口,手里拿著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爐火。 木童走上前去,低聲把燕云歌回來后的動靜一五一十地稟報了。 秋玉恒臉色很平靜,搖著扇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木童原想勸一勸,話到嘴邊,又沒說出口。他算是瞧出來了,少爺就是個死心眼、一根筋,為了解決方家的事情,主動去跪祠堂,又甘愿挨了杖刑,拼著臉皮不要去求了老太爺一個點頭,他就想不通少夫人又不是什么金子塑的,哪里這么招少爺喜歡。 木童心里為主子不值,伸手去討要秋玉恒手里的扇子,少爺,這些粗活小人來做就好,您身上還有傷,先進去歇會吧。 秋玉恒扇火的手頓了一下,抬起手,這一抬牽扯到背部的棍傷,他嘶了一聲,緩了一會,卻是失落地說:木童,爺爺以前打我很疼的,可他剛剛舉著棍子打我,起先幾下我都沒有感覺。 少爺木童被說得心里更難受。 爺爺罵我腦子里一汪水頂不起事,說我就知道兒女情長,秋家注定要敗在我手里他說人活著不能只圖自己高興,我卻想不通只圖自己高興又哪里不對 木童也答不上來,只能安慰說:興許是太爺心急自己年紀大了,會看不到少爺建功立業,少爺,你還年輕,以后未必不能 秋玉恒搖搖頭,說:不是的。 木童不敢再勸,只能小心地陪在一旁。 一墻之隔的燕云歌反復掂著棋子,卻在許久后,緩緩地嘆了口氣。 說了句,罷了。 這一夜,兩人分床而眠。 第二天,才敲過四更的梆子,燕云歌就睜開眼,她的動作干凈利落,更衣疏發沒弄出半點聲響。相比較下,秋玉恒此刻還蜷縮在軟榻上睡得正濃, 他身上的被子掉了一大半,露出兩條筆直的長腿來。 白色的褻褲被卷在腿肚子那,他也不覺得冷,只管這么攤在那繼續睡著。 燕云歌冷眼瞧了一會。 想到昨日聽到的那番話,一時間也分不出自己的那句罷了,是對秋玉恒迷惘的無奈,還是對自己依舊無法放下無塵的釋然。 她生就一副鐵石心腸,盡得了前世母親的真傳,若非燕不離的行徑十分可鄙,難說時日久了,她還會不會記著給莫蘭報仇??蛇@樣的自己,竟也會優柔寡斷,早前指責無塵沉迷情愛時那個振振有詞的自己去哪了? 燕云歌諷刺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秋玉恒這時一個翻身,被子徹底掉在地上,她猶豫一會,最終沉著臉上去將褻褲給他挽下來,又給他掖好被角。 外頭響起陣陣打哈欠的聲音,燕云歌推門出去,見木童抱著手臂哆哆嗦嗦地站在院子里值夜,不遠處的游廊上也斜靠著兩個打盹的丫鬟,便淡聲說:都不必守著了,下去歇息罷。 兩個丫鬟感激地應下來,木童也轉身走了幾步,半途鬼使神差地轉回來,表情欲言又止:少夫人,小人有幾句話想與少夫人說。 你要問我什么?燕云歌趕著出去,轉頭看他。 木童猶豫了一會,才吞吞吐吐說:少爺被夫人縱得有幾分驕縱,但他本性不壞您能不能對少爺好點。 燕云歌竟笑了一下,認認真真地盯著他,如何算對他好?由著他隨心所欲? 是昨日他與少爺的對話。 木童渾身戰栗,也不知道是被夜風吹的,還是少夫人骨子里的氣勢碾壓而來,莫名使人畏懼。 他當即跪下來磕頭,小人渾說的,求少夫人不要與小人一般見識。 燕云歌轉身就走了。 戶部。 不比秋玉恒在兵部掛的虛職,戶部是實打實的晨聚昏散,勤勉的官員甚至要天未亮就去點卯。 燕云歌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官員睡眼惺忪地開始一天的公務。 今是領俸祿的日子,太倉銀庫的林大人一早就忙出了汗,他見燕云歌過來,表情可是見到救星了。 兵部一早派人來領俸祿,可我這哪騰的出手啊,讓他們等一等又不聽,燕司庫,聽說你要去各衙門勸捐,你可來得真是時候。 才說著,外頭就吵起來。 也不止你這兒沒派,工部、刑部也都沒遣人去。 是符嚴的聲音。 燕云歌隨林大人一同出去看個究竟。 府嚴許是幾夜沒睡好,急得嘴邊全是火泡,見兵部的人還不走,沉下臉怒道:也就兩三日的功夫,你們這都等不急,不是我說你們,總會發給你們的,急什么! 對方氣極,捶著桌面道:我可聽說你們戶部的俸祿都領了,既然大家都為朝廷做事,憑什么你們戶部的人不等上兩三日。 你符嚴被問得面紅耳赤,猛地說:你這廝 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同僚。林大人趕緊出來打圓場,又對兵部的人說:還請這位小將見諒,這次俸祿發慢了,實在是我們戶部騰不出人手,您看,今上派了燕大人來支援我們,也是今早剛到,等會我讓掌事將數額統計出來,準第一個就給您那送過去。 那我就等著了。那官員斜睨了燕云歌一眼,表情不屑,語氣威脅地說:林大人可要記得自己說的,這俸祿晚一天,我都要請我們侍郎給御史臺寫折子去。 一定一定。林大人笑瞇瞇地將兵部的人送走,回來后,符嚴還氣不過拍著桌子罵:只是慢一些,又不是不發,他們急什么! 林大人沒好氣地瞪他,還敢瞎嚷嚷,也不瞧瞧他身后是誰,兵部的都敢惹,你頭上是有幾個腦袋! 我就一個腦袋,他倒是過來砍??!符嚴氣得口不擇言。 燕云歌趕緊轉了話題,對林正說:林大人,不是說去年收成不錯,怎么還差銀子? 官員的俸祿計分十等,上至一品歲俸銀180兩,祿米180斛,下至從九品兼未人流36兩5錢,祿米36斛半。 一個月三兩銀子一袋米,委實不少了,平頭百姓勞苦一年,地里都賣不到五兩,這還是從九品的俸祿。不過在京謀生,花費也多,不少四品以下的官員都過得緊巴巴,若非她還有當鋪的營生,又還有莫蘭給的嫁妝幫襯,就她那點俸祿給趙靈喝花酒都不夠。 林大人訕訕地笑了下,沒忘記自己剛剛拉她做墊背,雖說這位是陛下派來的,可是能分到這么不討喜的活,顯然是得罪了誰。 林大人一句話打發了,朝廷上下運作,哪處不要銀子,你新來的,自然不知道這些。這次來司庫,倒是能長長見識。 燕云歌苦笑了一聲,讓大人見笑了,下官這個官做不做得久都難說。 這話也敢隨便往外說,蠢貨。 林大人心頭冷笑,卻很為難地嘆了口氣,要是往年,你這差事倒不難做,便是本官也非捐上半年俸祿不可,可眼下太倉的情況燕大人也看見了,實在是允不出什么了。這樣,我給你舉薦幾位相識的大人,你去他們那問問看,興許會有一些收獲。 燕云歌作揖:下官謝過大人。 林大人很快寫了份名單出來,燕云歌瞧了一眼,真是好氣又好笑,竟全是不好相與的人。 連柳毅之都在上頭。 寫到柳毅之,林大人想起剛才兵部來鬧事這一茬,不由叫苦,罷筆后,他將名單交給燕云歌。 兵部尚書倒是個講理的人,等會掌事將他們兵部的俸祿合計出來,你剛好走一趟,放心,我會遣倉部主事與你一同前往。 燕云歌要是初入官場,怕要真信了這話。她淡笑了一下,客氣作揖說:本就是下官分內事,怎好再勞煩大人的人,大人已經幫了下官許多,剩下的,下官一人前往即可。 林大人滿意地笑笑,這后生看得倒通透。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來推去就假了,林大人很快差了人去搬銀子和糧食。 符嚴正是太倉的掌事,升上五品沒多久,窩在林正手下辦事憋氣的很,難得遇到舊識,尋了空就過來與燕云歌攀談。 兩人好段日子沒見,燕云歌正想找人了解司庫的情況。 符嚴聞歌知意,主動說:你是不知道轉運司養著多少人,他們要送州、送府、送邊關、送各處衙門,遠的時候就是大漠也要去送,這些車馬路費還不計算在稅額里,一年年攤派下來,可不是小數目。 這些還是小處,宮里一天的吃穿用度才嚇人,梅妃娘娘一句住得憋氣,工部就管我們要銀子翻修宮殿。還有那欽天監,時不時掐著日子來,一會說哪里干旱一會又是哪里大雨,一句為陛下作法祭天祈福,又是幾萬兩出去。 燕云歌只作吃驚,竟是如此多? 符嚴點頭,戶部是真沒銀子了,可外頭的人不信。 燕云歌想了想說:為何不讓地方截留一部分自用,其余上繳即可。 這樣也能省不少車馬費。 符嚴嘲諷說:全上繳國庫再分發下去,這都有貪的,要是允許地方自留糧食,還不知道得貪成什么樣。 貪官污吏,屢殺不止,哪個朝代都是如此。 那頭小吏來請,對符嚴說,大人,單子統計好了。 符嚴過去清點一番,燕云歌幫著校數,忍不住感慨,難怪百姓向往做官,甚至有不中再考,從童生到舉人,一級又一級,哪怕考到進士已經白發蒼蒼,都執著要考出來。 實在是一入官家門,余生大不同。 不管民間難成什么樣,只要當官了,朝廷總會管著官員一口糧食。 燕云歌暗地里一數,一個兵部下設尚書、左右侍郎三人,主事四人,職方主事二人,選司主事二人,庫部主事二人,還有若干辦事的小兵,籠統估算至少有三十余人,這還是沒算上各主事下面的辦事人手。 符嚴將單子遞成燕云歌,愧疚說:我與你一起去趟吧,我才得罪了他們的主事,我怕他們會拿你撒氣。 燕云歌搖頭,婉拒說:你若與我一起去,他們倒真要拿我撒氣了,你忙去罷,我應付得來。 符嚴點點頭,好,要是遇事了,你就來尋我。 燕云歌說了聲好。 燕云歌七品的官職自然見不到柳毅之,接見她的是另外一個主事,為人很是客氣,清點完糧餉就送她出去。 燕云歌空手回來在所有人意料之中,林大人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去做自己的事了,倒是符嚴偷偷地給她塞了一百兩,窘迫地說自己也就這么多了。 燕云歌提筆在冊子上寫下,戶部掌事府嚴,一百兩。 罷筆,又抬頭對他說:無需為我著急,有人費心給我搭了戲臺,我總得多唱幾天,才不至辜負了他那片苦心。 符嚴聽出深意,大笑著:看來是我多慮了。也是,你一向聰慧,我與沉璧加起來都不能及。說來,我們三人許久未見,不如今日有我做東,我們散值后去喝一盅如何? 燕云歌聽得意動,沈家相熟的太醫多,興許有宮里的消息,她馬上答應下來:我等會去御史臺傳個話,問問沈大人的意思。 不用你。府嚴馬上叫來一個小吏,讓小吏去遞話,回頭對燕云歌得意說,我還能使喚幾個人,你以后有什么跑腿的活,只管喊他們就是。 燕云歌面上只做微笑,心里卻是緩緩嘆了口氣。 兩人看似還親近,但話里話外,越顯出距離和生疏了。 小吏很快回來,說沈大人不在御史臺。 符嚴略覺可惜,燕云歌估算了下時辰,便知小吏沒盡心。當務之急她還是先與沈沉璧遇上,她要再一趟進宮探究陛下的傷勢,還有葉知秋是否聽進自己的話,帶梅妃走了。 如果沒有,她手上的那顆藥勢必要想辦法喂下去。 這般想著,她匆匆向府嚴告辭,直接往御史臺去。 御史臺與戶部離得不遠,坐轎子一柱香的時間,但這會天寒地滑,燕云歌走不快,途中倒是有不少馬車疾馳而過,顯得她蹣跚背影尤為可憐。 柳毅之看到的正是這副情景。 司庫是官署名,也是官職名,隋朝是九品,清朝是七品,唐朝是從五品,這個文架空,就不要計較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