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花貼
第192章 花貼
莫蘭的喪事最終從簡,落葬的地方取在盛京郊外,若非一場大雪覆蓋,一眼便能瞧出該是何等的風光秀麗。 地方是燕云歌選的,莫遠更想讓莫蘭葬入莫家祖祠,不至死后漂泊無依。平靜的眉眼聽到這話,特意從季幽傳來的消息紙上抬起,星星燭火在眼里跳躍,給人異常安穩的力量。 火星卷起紙條化為灰燼,仿佛從未出現過。她揮揮余燼,語氣淡然:于我母親來說,風光大葬還是一領席子裹身有何區別?她這一生被困得太苦,現下有機會自是往山水有情的地方去。何況,這里遠眺又能看見西北,將軍既然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我將母親葬在此處,你往后想帶她走也容易些。 莫遠驚詫,很快肅起容來,語重心長道:王相本無種,這話是對男子而言。孩子,我無意置喙你的想法,只是讓你爬到那個位置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燕云歌認真撫摸著冰冷刺骨的石碑,表情孤傲冷肅。她突然抬頭望了望澄如碧波的天空,此時有山風來吹得她白色的孝服獵獵作響,風聲之大幾乎掩蓋去她冷靜自制的聲音。 將軍也是如此想的么? 什么? 覺著我費盡心機,無非是為名為利為一口氣,亦或以為我膽大包天,小小女子,何足道哉! 無人應和。 她沉默著,也不該需人去應和。 被質疑的話聽得太多,她累了,總不能一一去辯駁去自證己身。 燕云歌的目光從云層一點點墜落,說不出是失望,還是灰心,目光落在眼前孤寂的石碑前,仿佛看到了那張熟悉溫柔的面孔。 那人正慈愛地望著自己,抬起的手穿過風,穿過漫無目的的雪,輕輕地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沒有記憶中的溫暖。 是因為死了的緣故么? 燕云歌皺眉地垂下眼,微閉著的眼角瞬時落下淚來。 沒有去擦的必要。她只在想,這個世上真的有來世么? 來世的這個人會和前世是同個人么? 現在的她又是否還要與前世的她一樣的固執己見? 最初做官的目的是為了什么,僅僅是因為母親需要一個出色的兒子,還是因為后宅的女人困惑的一生起了不甘?她居然因為莫遠的那句又能如何,急急切切地需要去想一想。 腦海里有個遙遠的聲音在此時回答:不是這樣! 不是為了扛起門楣,不是為了讓母親高興,不是為了想學以致用去搏一搏前程! 那又是為了什么!她想去問一問那個聲音。 為暗啞者發聲,為法理而仗劍。 那道聲音清晰堅定,甚至穿過了無窮人潮,遙遙向自己走來。 聽聽,多么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燕云歌卻漸漸笑出聲來,心中抑郁卻為這年輕的聲音舒緩開來,她撫著莫蘭的石碑,溫柔低語:起風了,下次再來看你。 那風直吹得人左右搖晃,瞇起眼。 她對著石碑三鞠躬,又敬了敬酒,將酒悉數灑在腳下的土地,看了眼尚未刻字的石碑,對莫遠緩緩說:石碑就由將軍來刻罷。 莫遠似乎愣了一下。 燕云歌走前,望一眼銀裝素裹,望一眼冰雪消融,內心的傷感被這和煦的風漸漸吹散,嘴角有笑如是說:千里江山一向間,雖得寶地,無人惦記也是空。 都說人死皆空,可一個人的執念久了,難說不會有今世情緣未了、來生有緣相續的契機發生。 她點到即止。 說到空,腦海里又一道聲音傳來 大藏經中空是色,般若經中色是空。 若是從頭將看起,便是南柯一夢中。 那淳淳之音,是無塵。 將軍府里。 少爺,老太爺讓您去書房見他。木童領了吩咐來請人。 知道了。秋玉恒隔窗應了一聲,神情蔫蔫地整整衣冠,老實去見爺爺。 自那日從莫家回來,他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若非母親相逼,就連軍中參謀的選拔也想拒了不去。 他無精打采地去考試,表現自然是不好,爺爺這會叫他過去,想是名次有了結果。 精神爍爍的秋老將軍一身居家常服坐在書案后,秋夫人擰著帕子,看著兒子從外面走進來,將心口一提。 見過爺爺,見過母親。秋玉恒規規矩矩地給兩人行禮請安。 秋老爺子揮了下手,坐吧,有事與你說。 秋玉恒生怕等會還要被打得跳起來,背脊挺直地站在書案前。 老將軍也由著他,深思熟慮下開口,兩家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對待你那媳婦 秋玉恒難得沉地住氣,表情不變道:爺爺,孫兒不想休妻。 秋夫人明顯急了,沒有讓你休妻,你可以冷著她 那也不行!秋玉恒一口回絕,錯不在她,我不能幫著外人去傷她的心。 你!那句外人讓秋夫人的心里無名火騰起。 秋老爺子眼皮子一抬,你要護著她? 是。 你憑的什么去護,將軍府嫡孫的身份,還是從九品參知的官職?還是覺著自己年紀輕,熬也能熬出頭? 秋玉恒漲紅了臉,他是這樣想沒錯,可下意識地挺直腰背,不服氣道:他不讓我做官,我就去考武學,燕相一個文臣總不能將手伸到軍隊來,我不信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就你那身手還想考武學,若不是我老頭子的招牌還管用,你當這次遞補里有你。秋老爺子氣得將手上的茶碗用力一擱,濺出不少茶水來。 秋玉恒無法反駁這句,將臉繃得死緊。 油鹽不進給誰看呢。秋老將軍冷冷地盯著人,意味深長道:別以為她嫁了進來,你就能高枕無憂,你那媳婦招人的很,便是下堂再嫁,以她的容貌和出身,誰家有不成器的兒子,娶她進來管教準能收心。 秋玉恒瞬間想到了柳毅之。聽說國公府老夫人廣發花貼無人問津,不得已往六品以下的小門小戶的官員中尋找適婚的女子,若是這個時候娘子與他和離 那個瘋子會不會 秋玉恒當即跪了下來,神情認真:只要爺爺能幫孫兒留住她,要孫兒做什么,孫兒都答應。 秋老爺子冷笑連連。氣他醒悟,又氣他是為一個女人醒悟,沒好氣道:給我滾回去認真考試,年后我為你安排人,你老實跟在他身邊去軍中行走,再有任性妄為,我一準將你媳婦送得遠遠的,省得她大好年華因你蹉跎。 秋玉恒不滿地還嘴,你把我送走,和送她走有什么區別! 秋老爺子氣得拿起手邊的硯臺,秋玉恒嚇得偏頭一躲,趕緊討價還價,去可以,但我要每月輪休一次,我得回來見她。 滾!老爺子直接將硯臺丟過去,怒道:馬上給我滾! 滾就滾,最后還不是會答應。秋玉恒老實地磕了一個頭才走。 屏風后的秋鶴臉色鐵青地走出來,看著他的背影,氣得手指頭發抖,為他苦心鋪路,他好賴不聽,一說要休妻,就什么精神氣都來了,與其指望這樣一個東西,我倒不如去族里過繼一個聰明的孩子回來! 老爺!秋夫人嚇得失聲。 秋鶴生氣不是沒有原因,他與燕相一向交好,現下燕家與莫家鬧得水火不容,卻是秋家夾在中間進退兩難。而就玉恒這眼界,兩家情誼再好,也要被他的意氣用事給拖累。 你當過繼的就有好東西了?此話休提,等恒兒去了老楊麾下,老楊有的是辦法能將他的性子扭回來。倒是你,你和燕相同在官場,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自己心里有數就行。秋老將軍擺了擺手,不想在說這些煩心事。 秋鶴嘆了口氣,兒子明白。 老爺,這年關也沒幾天,妾身手上雜事繁多,等一一忙完那邊的事情回來,妾身想將中饋交到她手中,一來看看她掌家的能力,二來借由這次過年,讓族親和手底下管事認認她。秋夫人壓下心里的不痛快,輕聲細語地說。 府中的內務,秋鶴一向不大參與,說了句你拿決定就好。 秋夫人應聲離去,老將軍卻將人叫住,說:先前的消息,蘭妃努力產下一子,大人卻沒保住,滿月之日剛好是年三十的晚上,宮里的意思暫時沒有下來,但誰知中途會不會有變故,我們還是謹慎些。 秋夫人吃驚,這才知道宮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答應著道:就自家人吃頓飯,不會鋪張的。媳婦等會就通知下去,讓莊子上的管事來時低調些行事。 秋老將軍點點頭,聽得有些累了,揮手讓人下去。 秋夫人走前,耳朵細細一聽,只聞秋鶴特意壓低聲道:父親以為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后宮里誰使的手段? 回應他的,是一道長長的嘆息。 莫蘭的頭七未過,燕云歌就已回戶部就值,來前她先去宮外遞了話,意外聽到兩個有意思的消息。 一則是對門的,國公府的柳次子要娶妻了。老夫人從十三歲相看到二十歲,從三品以上看到六品以下,總算為孫子挑到了滿意人選。 對方是太史院方大人府上的嫡次女。方大人官居從五品,掌纂修國史,官不大也無實權,因此能攀上國公之家他顯然很滿意這門親事。 聽聞方姑娘并不情愿,在家里哭哭啼啼鬧了好幾天。按說這等消息誰家不是捂緊了,深怕傳出去壞了家風,偏方家倒好,傳得人盡皆知了才想起去堵外人的嘴。 至于第二則么,還是對門的。 兵部尚書年后西去平亂。 兩則消息放一起看,意思就來了,誰都看的出柳大人在給方家下軟釘子,方家卻還上趕著。 燕云歌對柳毅之避恐不及,他那說瘋即癲的性子早點娶妻也好,省得一直往自己身上放心思,想到西北之事,她心里活絡起來,盤算著要如何避過白容,與南月先生見上一面。 她不在京中兩個月,很多事情的發展出乎她的意料比如何宴的meimei,那位蘭妃難產死了。 而為蘭妃醫治的沈太醫因內心愧疚難安,于前日遞上了解官辭呈,陛下壓下來不表。 再一聯想到季幽信中說的,沈沉璧已在城南燕府守了三個日夜,沈家必然是出了大事,還是與皇嗣有關。 只是他不去找關系疏通,找上自己做什么? 燕云歌將幾件事情翻來覆去的推算,沒得出什么有用的頭緒,此時又有書令來送賬冊,一摞摞地整齊堆在她的書案上,快有半人高了。 到了年底,許多衙署都在準備封卷,唯獨他們戶部十分忙碌,概因西軍帶著十萬兵馬回京,連帶的西軍的糧草兵馬報銷也如雪花一般源源不斷地涌來。 就這,還不算她出行前堆積的公務,燕云歌認命地執起毛筆心算。 沈太醫辭官之事傳到了御史臺,倒是給御史臺的那幫言官們尋了件事情。 御史中丞叫了沈沉璧過去,只道御史臺近日有言官準備上奏彈劾沈太醫,問及他的意見。 沈沉璧早已經做好準備,此刻聽長官傳喚,心知最壞的結果可能來了,強撐著精神從位置上起身,匆匆而行。 御史臺的外院與戶部相連,沈沉璧想了又想,中途轉道先去了戶部打算碰碰運氣。 戶部人人忙碌,不時要從幾個部門來回協調,眼下偌大一個律所,居然瞧不見幾個人影。 請問燕云歌大人今日可有當值?沈沉璧站著門外,謙和地問。 回應他的是沙沙地書頁翻閱聲音。 沈沉璧硬著頭皮又問了一次,這次堆滿賬冊的書案后面總算傳來聲音,燕書令去軍儲倉庫核查數目了,剛走,你腳程快點,興許還能追上。 有勞。 沈沉璧失望下回禮,不可能真的追到軍儲倉庫去。 事情發生幾天了,他至今還記得那日父親老淚縱橫,一臉沈府即將大禍臨頭的絕望,父親謹慎一生,臨老卻因走錯一步,陷沈家于絕境。 到底是梅妃娘娘算計的手段太厲害,便是父親都栽進后宮爭斗的暗涌里。 要不是那天自己及時趕到,沈家只怕已經沒有沈家了。 沈沉璧想得沉痛,不見云歌,他心中不安,可是見到之后,他又沒有萬全把握云歌會愿意淌這趟渾水。 茲事體大,他已然沒有主意。 想到長官還要問話,沈沉璧收拾了心情,打算抄條近路,穿過游廊便往密集的文竹林子里走去,不期然地恰撞上沒走遠的燕云歌。 兩人視線在空中撞了個正著,倒都愣了一下。 沈沉璧注意到她與人正說著話,急忙退了幾步避嫌,心中想著待會要如何開口,沒想到那頭的聲音毫不躲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傳了過來。 前些日子,卑職差人送了些閑錢來,燕大人沒有收下,可是數額不滿意?敢問大人一句,可是還差上許多? 與銀子無關,實乃你們送上來的賬目差的太多,臨近年關,才及三成,本官再有心寬限時日,你這也湊不及了。 數目可以回頭再填回,可這燃眉之急,還要靠大人救火,還請大人再給些時日,最多半個來月,誰會發現呢?還請大人再考慮考慮。 你這是難為我了。 卑職不敢。若大人想通了,窗臺前放束紅梅即可,卑職得了消息就會來尋大人。 容我想想,你先回罷。等等,走這條道,無人。 是,卑職告退。 燕云歌直到那名官員的身影走不見了,才抱起擱置在臺階上的文書,朝被風吹得來回搖擺的竹林后走去。 沈大人。 細算起來,她與沈沉璧小半年沒見過面。想當年一同大考的情誼早互引為知己,只是出了剛才的事情,好不容易緩和回來的關系怕是又要墜回冰面。 對方畢竟是御史臺的人,燕云歌沒想著會輕易糊弄過去,直到沈沉璧主動向她行了一禮,她還有些恍惚。 這沈大人,終于沉得住氣了。 見他行完了禮就要走,燕云歌忙道:沈大人等等 沈沉璧回頭:燕大人。 燕云歌道:剛才的事 沈沉璧搖搖頭:燕大人是聰明人,必知有所為有所不為,何況燕大人剛才已經回絕,至于以后的事,追究官員瀆職受賄不是御史臺的職責。說罷,匆匆離去。 曾經剛直不阿的沈大人,居然替她開脫。 燕云歌面上帶著笑意,眼睛里卻一點點冷下來。 沈沉璧直到天都暗了才從御史臺出來,事情比他想得還要糟糕,長官通知他明日起會有言官彈劾父親,父親是太醫院院首,正五品的官,言行舉止皆在御史臺肅查范圍,可是數位言官一同發難,從未有過這樣的事情。 沈沉璧打算回府之后,馬上去找父親,也得讓母親最近少出府,少接人帖子,哪知道剛進府,就見里頭慌成一團。 出了什么事! 有丫鬟跌跌撞撞從后院跑出來,神色蒼惶:老爺被禁軍押走了 沈沉璧轉身就往外跑去,跑了幾步才想起來,那可是禁軍,只聽皇命的禁軍。他回頭看向小丫鬟,聲音都顫抖了,禁軍拿人可有說明什么事情,還有我母親呢? 說是說是老爺涉嫌謀害皇嗣 沈沉璧整顆心沉下去,果然是這個罪名,梅妃,好狠的梅妃!他轉身朝外跑去,留下交代,你們照顧好母親,今天不要等我回來。 他要去找云歌,她這么聰明,一定會有辦法! 沈太醫下到大獄這么大的消息,自然很快送到白容手中,他讓家將下去,只字不提這場會讓后宮聞之色變的風波,他不想因這些芝麻小事破壞兩人難得的相處。 所謂言官,其實是個會打嘴仗又不討好的職位,當初這人自薦為刀子,一句寧得罪女人也別得罪文人,令自己鬼使神差地收下她做謀士,可是算著有這么一天? 白容坐在棋盤前,掂玩著手中的帥棋,看對座之人,眉頭緊鎖陷入苦思,嘴角微微翹起。用了半晌,她終于掂出一顆,那是一顆「車」。 紅車六進五,黑馬六進七。 白容眉眼一挑,棋技不錯,往常這招他可沒輸過。 草民謝侯爺承讓。燕云歌一笑。 棄象陷車的小把戲,自己許久未下象戲,差點被騙過去。 白容興致高昂,再來一局。 燕云歌想到西軍一事,也有心趁此探探消息,頷首就道:草民卻之不恭。 正重新擺棋,門外有人回稟,侯爺,定國公府有帖子來。 拿進來。白容眼皮都沒抬。 燕云歌從家將手中接過帖子,確認了是柳毅之府上的,心中意外了一瞬。 寫得什么?白容問。 燕云歌看了看,遞給白容,定國公府上的老夫人請侯爺府里的女眷去賞梅花。 白容哼了聲,不屑看,只道:不是被那瘋子砍光了,還邀人去看什么。 燕云歌也想不通,想到莫遠說的柳毅之和白容昔日還是同窗,她翻來覆去看這帖子,一臉奇道:侯爺與國公府素無往來,老夫人怎會給侯爺府上下帖子? 白容呷了口茶,漫不經心說:不巧與那瘋子一同讀了兩年書,這家老夫人倒還值當給個面子,至于其他,終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看來關系不好。 燕云歌正想著,卻見白容突然湊近,他嘴里的茶香直沖臉面,嚇得她往后躲去,肩膀卻被用力按住。 上次的事,你想好沒有? 燕云歌愕然,侯爺說的是 自是娶你為妻之事。 大藏經中空是色,般若經中色是空。 若是從頭將看起,便是南柯一夢中。 出自志公禪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