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撕掉
21.撕掉
沈解憂躺在床上,累得歪著脖子,用遙控器調電視節目。 看什么呢? 因為經常來,沈解憂把這里的電視節目清單從頭看到了尾。想投屏看電影吧,手機也快沒電了,又懶得下去租充電寶。 盯著早幾年的高糊綜藝畫面,沈解憂走神,這才注意起衛生間里的動靜。 韓戒在里面洗澡。 洗了好長時間啊。 他到底在干什么? 沈解憂從走神變成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她不困了,臉上開始露出一副老司機的了然表情。 而此刻,韓戒一動不動地坐在浴缸里,浴室的空氣凝固著,連水柱都顯得小心翼翼,澆在他身上,順著他皮膚紋理往下流。 興奮感沒有徹底消失。 殺人是有快感的。 韓戒太明白這樣的感受,才會在全身血液噴張的那一刻,一邊享受,一邊恐懼。 他閉上眼,腦海里是舉刀那一刻李格斯充溢瞳孔的驚恐和奪眶而出的眼淚,他含糊不清地求饒,卻逃不掉,韓戒想到這里,幾乎是下意識地勾起了嘴角,那種控制感真奇妙,然后刀鋒劃破血管,溫熱的血往外飛濺,他的口罩和帽子上留下斑斑點點,像是勝利標志,他甚至有種即刻伸出舌頭去舔舔的沖動。 回憶到這里,他真的笑著伸出了舌頭,卻只嘗到了涼水掠過舌尖的清淡滋味。笑容退散,他睜開眼,眼前卻清晰映出幾個小時他殺掉李格斯的畫面,鮮血,撕裂的衣服,閹割時刀鋒切割過器官的凌厲聲勢明明很殘忍,卻帶著熱烈的吸引力,讓韓戒的心狂跳不止。 沉浸在殺人快感的那幾分鐘里,韓戒感受不到其他,他貪婪地呼吸著沾滿新鮮血腥味的空氣,作為殺手的習慣控制著他繼續下一步的工作,布置好現場,抹除細小的痕跡,再留下他替李格斯寫好的遺書以及自白后的累累罪狀,最后他來到閣樓的衛生間清理手上的污穢,面對著鏡子,才從那個面目猙獰的映像里回過神來。 隨后,又是理智在和快感對抗,他的血液驟然冷卻下來 一邊在快感里感到真實的快樂,一邊又因為理智而痛苦。 每當這個時候,韓戒都頭痛欲裂。 幻覺隨之而來。 曾經的戰斗紀念變成了鮮紅的警報,鮮血是污漬,殘渣是余穢,一半的自己在狂笑在享受,另一半的自己在戰栗在退卻。 現在坐在浴缸里,從頭上直沖而下的水在韓戒眼里,一會兒是洗去血污的清水,一會兒變成粘稠侵蝕的濁液,他起初是慢慢地擦拭,后來越洗就越覺得臟,越難以忍受,只能狠狠地搓,像是要把自己本來的皮膚變成那層虛假的人造皮,最后一把子全撕開。 帶著這樣的力道和反反復復的幻覺,韓戒難以掙脫,只能在好像把自己洗干凈了,但是回過神來又猛然發覺全身都泡在血水里,就在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狀態里跳進跳出,他頭痛欲裂,但又發不出來聲音。 沈解憂等韓戒等得太久,又一次睡了過去。 因為睡姿沒有調整好,脖子發酸,酸醒了,拿起手機一看,已經一點多,將近兩點。 而浴室里還有清晰的水聲。 韓戒怎么洗澡洗這么久他到底在干嘛。 因為韓戒搶先占據了浴室,沈解憂全妝糊臉,還沒來得及卸。 她來到浴室門口,摁了摁把手,發現韓戒進去時沒有鎖門。 韓戒,我我先進來一下啊。妝還沒卸,很難受,我先洗個臉。 里面除了水聲,沒有回應。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啊。 隨后沈解憂推門進去,在洗手臺和浴室之間還有一道簾子,燈光在簾子后面,映出了韓戒坐在浴缸里的影子。 他很安靜。 沈解憂進門以后,韓戒轉過了頭,像是對外面的響動有所反應。 我來卸個妝。 韓戒又轉了回去,雖然沒說話,卻用這個肢體動作表達了許可。 沈解憂放水,就著水池里發涼的溫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凍得嘶嘶直叫。好想進去洗個熱水澡啊。奈何韓戒還霸占著浴室將近兩個小時。 洗完臉準備出門,沈解憂縮回手,還是對著簾子那邊喊了一句: 韓戒,你好了沒有啊,我也想洗澡,你已經洗了很久很久了! 那邊的影子里,韓戒對此有所反應,像是低了下頭。 沈解憂又有點于心不忍。 好啦,也不是催你,就是好冷啊,我能進去和你一起洗嗎? 韓戒: 沒得到回應是正常的。 但撩撩他對沈解憂來說,是認真的。 沈解憂笑著跑出去,繼續趴在床上等。 后來等她真正反應過來韓戒就是在里面進行著某些不正常的事情時,已經是她等待到火冒三丈的情緒竄到了頂峰。 她近乎是把門踢開,唰一把拉開簾子,認真地在發怒: 韓戒你到底在里面干嘛!我等得天都快亮了,就想洗個熱水澡,我錯了嗎! 浴缸里的韓戒低著頭,胳膊扒住浴缸壁,在憋著氣顫抖。 像忍哭的人在拼命咽回眼淚。 沈解憂沒見過這樣的韓戒。 她一愣,然后瞬間被浴室里冰冷到近乎上凍的環境驚得打了個抖。 她沒有洗到熱水澡。 韓戒也沒有。 韓戒?韓戒韓戒你怎么了?沈解憂鼻子一酸,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韓戒身上被水浸濕,從頭上流下的水冰涼刺骨,他就一直那么一聲不吭地受著冷,一受三個小時? 你是不是是不是有病??! 沈解憂眼睛紅了,她抬手把冷水關掉,用力的地從韓戒身后抱住他。 這個時候她也被這個場面嚇到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韓戒的顫抖傳遞給她,她也在顫抖。 她低頭看著韓戒的身體,他赤裸著,暴露在外的皮膚都不正常地發紅,他根本沒有用熱水,所以絕對不會是因為溫度蒸騰起來的自然的潤紅,而是因為冷水的刺激和他越來越重的搓洗,造成皮膚表層的充血,沈解憂伸手去摸,還能感受到皮膚擦破后的輕微粗糙。 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沈解憂的眼淚快速掉落下來。 她緊緊地抱著韓戒,喊他的名字。 韓戒,韓戒,韓戒 韓戒,你不臟,你一點都不臟。臟的是他們,不是你。她側過頭,吻落在他臉頰,她用力地想用體溫去溫暖他。 韓戒,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沈解憂看著他,瞬間淚如雨下。 在他一言不發之際,她能夠透過那不動聲色的表情,讀到太多屬于韓戒的痛苦。 你說過,我不能傷害我自己,那你也不能傷害你自己啊。如果你教給我的道理你自己都不遵守,那我也就不遵守了! 那下次,我們就一起去!你給他一刀,我也要給他一刀,鮮血濺到我們兩個人身上,把我們都變成一樣的人,我就想變成和你一樣的人!我也要用刀砍下那些人渣的手臂,把他們沈解憂咬著牙,一邊哭一邊說,就在這時,韓戒轉過臉,一把把她拉到身前,托住她后腦,不由分說地吻了下來。 沈解憂知道這個吻不是同類的親密,而是無言地推拒,在無聲地勸阻她繼續說下去。 越這樣想,她就越控制不住眼淚,韓戒一邊吻她,沈解憂一邊哭。 韓戒松開她的時候,幻覺終于消失。他看著沈解憂,眼神里的低落是在說抱歉。 沈解憂解開衣服紐扣,把現在阻擋在她和韓戒之間的阻礙都清除掉,浴室里她的短袖裙子散落一地,等她和韓戒一樣赤裸裸時,她調好水溫,放下了熱水。 在那一片蒸騰的霧氣里,沈解憂和韓戒面對面相擁。 韓戒,你看,我們現在就一模一樣了。你身上一點兒都不臟,如果你覺得你自己臟,那我也差不多,我和你一起臟! 韓戒的眼底濕潤一片。他捧著沈解憂的臉,她的眼睛真漂亮,瞳眸像雪水里洗過的水晶,每次她這樣看著自己,韓戒都本能地不敢長久地和她對視,因為每次看到她眼中的自己,他都清楚,自己是一只困獸,而他絕對不能把她也抓到籠子里來。 他只能仰起頭,把住她后腦,再次吻她。 他們像溺水的人,用吻,向彼此瘋狂地汲取氧氣。 在沈解憂剛剛度過的青春期里。 韓戒占據了很重要的一個部分。 在16歲情竇初開的年紀里,她和正常女孩兒一樣,先是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難以控制的好奇。 她十歲時被韓戒撿走,帶了回來。 那時她就知道,他的身份很神秘。但是她不在乎那種未知,甚至開始迷戀起那份不能言說的禁忌。因為十歲那年,在惡魔手底下給她一條生路,讓她在遭受傷害后依然有活下去的希望的東西,就是這份可以和他相伴的執念。 那時,兇手也像李格斯一樣道貌岸然為人師表,卻在她最弱小最無法反抗時撲倒她,讓她在自己手底下發出落單孤獸的哀嚎,沈解憂有生之年,第一次祈禱神明降臨。 韓戒的出現,宛如神明。 哪怕后來韓戒也掐著她的脖子告訴過她,他才不是什么神明,他和兇手一樣,是另一個稱號的魔鬼。 可對沈解憂來說,她不聽,她固執地認為他就是。 就算是魔鬼,這個魔鬼的誕生也是為了屠龍。 能屠龍的人,未必都是神明和騎士,也可以是魔鬼。 只要能屠龍就好了。 何必在意稱呼?何必在乎黑白? 沈解憂從一開始就接受這一點。 韓戒才留下了她。 沈解憂十歲時,韓戒叫沈曼來照顧她。他是男人,當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沈曼的出現,對沈解憂來說,有一種別樣的啟蒙意義。 她像jiejie一樣年輕美麗,也像mama一樣溫柔可親。 曼姐,沈解憂一開始還是小女孩兒,她會和沈曼一起洗澡,那時候她和沈曼一起趴在浴缸壁邊,沈解憂總是對沈曼說:你真漂亮。 我們解憂也很漂亮。 我以后能和曼姐一樣漂亮嗎?沈解憂那時只知道沈曼很漂亮,但是哪里漂亮,具體要變成什么樣的漂亮,她并不能準確表明。 你不會和我一樣,你有你自己的漂亮,你不會和別人一樣的,寶貝。這個寶貝稱呼也僅限在沈解憂小時候,長大后,沈曼也和韓戒一樣,一口一個沈解憂,根本不愿意rou麻和親昵了。 為什么大人總是在長大后不愿意直白表達自己的愛意呢?后來,沈解憂也經常陷入這樣的閑愁里。 剛來韓戒身邊時,韓戒的存在對沈解憂來說,更多像是家人,是遙遠回憶里,陪伴過自己的哥哥。 后來,哥哥的含義變了。 因為沈解憂變了。 理由十分簡單且粗暴。 沈解憂在被韓戒撿走后,有那么一年,沒有姓名,沒有身份,就只是待在韓戒和沈曼身邊,以一個孩子的名義適應他們的生活。 你和韓戒是不是都是那種里才有的,有自己組織的殺手?有一次睡覺時,沈解憂枕著沈曼的胳膊問她。 那時相比起和韓戒,她和沈曼要親密得多,因為是同性,在家人的情感基礎上,她和沈曼也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是。沈曼笑了笑,越是經歷過什么,回應起來,才越像是沒有經歷。 我可以加入你們嗎?我也想變成殺手,這樣就不用害怕有人來傷害我了。 那個沒有身份的一年里,沈解憂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療傷,然后,從韓戒和沈曼找尋自己需要的愛意。 不用變成殺手的。沈曼摸著她的頭發,拍拍她的背,那時沈解憂也經常做噩夢,夢到那天晚上自己的經歷,夢到韓戒出現之前,她徒勞的卻決絕的反抗:從現在起,也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了。我保證。 那一年后,韓戒和她商量起她后來的身份。 沈解憂才有了自己的新名字。 她跟著沈曼姓,因為韓戒已經把沈曼的身份鋪墊得近似完美,沈解憂跟著沈曼,只要做好普通人的人設,就足夠了,這沒有什么難度。 沈解憂之所以叫解憂,是因為那時韓戒讓她自己決定自己叫什么名字,她那天剛好在讀曹cao的詩,攤開的那一頁,留下的兩句話就是: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叫沈杜康也不太好聽吧。 直接叫沈解憂算了。 于是沈解憂在十二歲時有了這個名字,有了這個身份,在韓戒的安排下,沈曼帶她定居桃源市,桃源市離她從小長大的樂西市很遠很遠,逃得越遠,那些受傷的事實對她的影響就會越弱。 但是沈解憂的年齡不能是十二歲,韓戒考慮到她的身份隱蔽性,又考慮到她本來就長得不算成熟,年齡改小三歲,也不會惹人懷疑。所以沈解憂在桃源市以十二歲的年紀,去讀了九歲小朋友需要讀的三年級。 她本來就不算沒基礎,功課對她來說很簡單,順利從小學升入初中,又從初中升入高中。 初中的那幾年,她開始寫日記。 其實她從小就喜歡寫東西。不然也不可能在福利院時期就交到了一個很聊得來的筆友。 因為沈曼開始忙于經營解憂書屋。 她有很多青春成長期的少女心事,無法說給一門心思搞事業的女強人聽,只能說給自己聽。 本來以為只是自己聽也就算了,但沈解憂發現,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沈曼可能還懂小女生的日記不能隨便看。但是韓戒作為耿直嚴父形象出現,他就那么光明正大地看了。 不僅看了,還撕了。 沈解憂百思不得其解,看就已經不可饒恕了,還擅自篡改原文又是什么鬼?一點不尊重她的著作權! 而且氣人的是,每當東窗事發,她開始興師問罪的時候,韓戒都恰好不在。 像是留下了千古難題,就等著她自己來破解,為什么有些頁日記是可以留下來的,有些頁日記就得被粗暴地撕掉。 比如,今天我來了大姨媽,真的好疼,疼到不愿意去跑八百米,但是為了體育成績好看一點,忍著疼我也得跑下去!這種就是可以留下來的。 但是,韓戒今晚回來過,他以為我睡著了,但我其實沒有,他站在窗子前面把我的窗簾拉上了,然后才走出我的房間,這些我全都知道!這種呢,就會被撕掉。 為什么要撕掉? 沈解憂再次找規律??隙ǜ墓P無關,寫日記要什么文筆,又不是寫?,F在也不需要天花亂墜的文筆啊,而且,最重要的是,韓戒為什么要看文筆呢? 然后,和內容應該也無關。 她寫和誰交了朋友,不會被撕掉。 她寫今天老師又夸我了,不會被撕掉。 甚至她寫她想要談戀愛了,也不會被撕掉! 甚至甚至她為了試驗韓戒的審核機制標準,寫了我想和沈曼這樣的漂亮jiejie談戀愛,也不會被撕掉! 那他的撕書標準是什么呢? 沈解憂來了個靈感,她驗證一般地寫下了自己的試驗性文本。 我想和韓戒談戀愛。 好的,這頁被撕掉了。 甚至不止這一頁,因為鋼筆的筆觸太重,印到了后面兩頁,那兩頁也遭到了連坐。 不是文筆,不是友情,不是親情,不是戀愛,甚至不是同性戀愛。 他其實根本不會限制她寫什么。 他只是在限制,她的日記里,不允許出現和他名字有關的字眼。 禁忌詞就是韓戒這兩個字本身。 為了再次驗證這一點,沈解憂下次日記寫了滿滿一整頁,從第一行的第一個字開始,到最后一行的最后一個字,滿滿一整頁的韓戒。 這次不是撕掉那一頁,也不是撕掉那好幾頁,而是,直接連帶著那個日記本,都不見了! 韓戒!你為什么,為什么要把我的日記藏起來?沈解憂終于逮著機會質問他。 韓戒一臉理所當然:你知道為什么,你這是在挑釁我。本子那么多,你換一本重新寫! 過分,簡直過分!沈解憂敢怒不敢言,但她敢寫。 他非常過分,不允許我在日記里提到他,可是我就要提到他!我就要說,他他他其實除了總是撕我日記以外,也沒有什么不好。 但是這樣的描述,就算是沒有出現韓戒的名字,也還是會被毫不留情地撕掉。 他總是很晚回來。 我過生日了,他也沒有回來,但是他拜托沈曼給了我生日禮物。 他好像長得還挺好看的。以前對此沒有感觸,是最近才發現的,他確實很好看。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可我只有沈曼,他不在,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以上,全部內容,都隨著日記里其他的內容一起,通通被撕掉。 后來,沈解憂總結了另一個規則。 不僅是不能直白地出現韓戒這兩個字,所有其他任何形式的有關于他的描述,會讓人好奇他是誰他怎么樣的記錄,也全部都會被撕掉。 他可以鮮活又短暫地出現在她身邊。 但不能被她用任何形式記錄下來,說給別人聽。 尤其是不屬于他沈曼她這樣的聯盟的外人們聽。 他不能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目之所見的痕跡。 他,就是她的禁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