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殘忍一刀

    然后呢？鐘易軒聽完他說的話，面不改色，繼續問：憤世嫉俗誰都會。這個世界隨便切開一個陰暗面都能讓人譴責幾天幾夜。但是然后呢？

    誰都可能抱怨，但不是所有人都會在抱怨之后選擇殺人。

    佟修抬起眼，余怒未消地瞪著他。

    說說吧。你是怎么殺連南的。鐘易軒抬頭，鎮定自若地平視回去。

    佟修沉默，審訊室里的氣氛尷尬起來。

    你是怎么拿到毒藥的？

    拍照片的時候認識了幾個珠寶制造商，和他們有過合作，通過他們，隨便一個借口拿到底下人的制作原料不是什么難事。

    你聯系了誰，信息我們需要核對。

    都到這兒來了，我沒準備隱瞞。佟修坦白。

    為什么選擇隱形眼鏡？

    那個隱形眼鏡是jiejie用過的。我想jiejie應該和我一樣恨他。我就用她的遺物殺他。

    你知道連南對你的迷戀，甚至有私藏你個人物品的愛好，你利用了他的迷戀，讓他拿走了這個隱形眼鏡。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用它，這一切都是個未知數，假如連南拿回去只是把隱形眼鏡放到柜子里收藏，那他永遠不可能因此送命。

    所以其實，你既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也把連南的生死交給了天意。

    連南在你最落魄的時候給了你一份工作，或許一開始你對他還是有感激之情的。

    可是后來隨著他給你的籌碼越來越多，他想要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從遠遠地看著，到想要侵入和占有。

    其實對佟修來說，他不是那種沒有天分的人。向往成為偶像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出眾的地方，出眾到惹人聯想，而那就是商業可以包裝可以制造賣點的部分。

    他的容貌，是佟修的賣點之一。

    這世界上不存在好看而不自知的人，如果真的有，問題不出在自己不知道，而出在不夠好看，沒有外人來提醒。

    佟修從小就喜歡那種被人贊賞的感覺，能力可以努力，但是容貌是天生的。尤其是天生的完美容貌，和后天在手術刀下被制造出來的容貌不同，天生的就是有一份自然的高貴感。

    連南看到佟修的第一眼，佟修就從他眼里讀出了那份覬覦之心，哪怕他外表裝成謙謙君子，佟修也讀得懂他骨子里的貪婪，因為佟修自己也知道，他和連南其實是一樣的人。

    你們發生關系以后，他決定幫你實現所有你想要完成的夢想。

    而且他做到了。他為你擺平了所有障礙，讓你這顆明珠不蒙塵。你壓抑了很久，吃了那么多苦，都沒有實現的東西，連南輕輕巧巧全部為你實現了。這是一種什么心情呢？

    佟修低下頭，他嘴唇抿緊，像是把話在嘴里咀嚼了幾遍。

    其實小時候接觸到的道理多多少少會塑造他的價值觀，而他曾經最深信不疑的道理就是努力會帶來回報。當回報和努力成正比，人才會真的安心，真的體會到幸福。

    可是現在的現實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太踐踏尊嚴的付出等于毫無意義的苦難；

    太輕易得到的回報等于毫無重量的空虛。

    從佟毓離開他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陷入了苦難和空虛這兩層無盡圈套里。

    從前的他，在練習室里揮汗如雨，無人問津；現在的他，在機場一個簡單回首，萬人歡呼。

    如果當初就預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殊榮，為什么要忍受那些寂寞為什么還要滿懷那樣的希望？

    明明只是連南這樣的人們坐在一起，大手一揮，幾句話的事情。

    他們是不會向下看的，不管你有多努力。如果你站的位置本來就很高，有什么必要努力呢？如果你的位置天生就低，那努力了也沒有用。

    很可笑的。

    你沒有勇氣重新開始，你不可能拒絕連南給你的這些好處。但是那也意味著，他有這個權利剝奪你為人的尊嚴。

    佟修喉嚨一堵，他也沒想過，連南會真的對他做那樣的事。

    一開始的痛苦會被巨大的回報沖淡，他閉著眼睛能夠繼續忍受。

    可是后來

    后來林寒加入了你們。鐘易軒早已對事情的發展了然于胸：如果你和連南的秘密一直都保持著秘密狀態，或許生活沒有那么殘忍。但是林寒的加入改變了你的想法。

    你本身不是同性戀，和連南在一起時，體會到的是一種扭曲的壓迫?，F在林寒站在你們面前，她親眼看到了你的地位，這件事讓你感到恥辱。鐘易軒的聲線很沉穩，但每說一個字，在佟修聽來都尖銳如刀。

    那個房間里，強弱對比非常明確，連南在強者這邊，而你是弱者。這點對那時已經很有名氣的你來說是不可忍受的。你不能原諒那種，被迫成為和林寒在同一陣營的軟弱羞恥感。

    在弱的標簽下，你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翻過身來，壓到林寒身上。你并不愛林寒，甚至說你打心底里厭惡林寒，就像厭惡你自己，厭惡那些在網絡上向你表達崇拜之情的粉絲，可是你還是能夠和林寒發生關系，因為那時的征服感能給你一種虛幻的自尊。你好像比林寒強那么一點點。這是你必須要建立起來的，所謂自尊。

    那個房間里，你們三個人的關系，就是這樣一種病態的扭曲的，卻又不得不發生的關系。對吧？鐘易軒最后那個對吧說得像一聲嘆息。

    佟修咬緊牙關，從進來審訊室開始，憤怒軟弱不甘，就反反復復從他的情緒跳進跳出。

    誰讓她用那種巴不得跟我在一起的眼神看著我呢？

    她應該是愛你的。

    她不配。佟修冷漠地張口。

    鐘易軒的眼神一沉。

    連南死后，林寒試著聯系過你，她告訴你她懷孕了。其實她并沒有說要你負責，只是帶著同情的意思想問問你連南死后你要怎么打算。

    我不要她同情！我討厭別人同情我！而且她就是依靠連南才能活下來的，連南死了她活不下去，就只能過來用當初的事情來威脅我！

    所以你其實已經計劃好了，先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再殺她。是不是？

    佟修和鐘易軒對視。

    他明白他已經沒有秘密可言。

    林寒跟你們說的？

    她自始至終沒有指控過你。甚至當初自首的時候，她說是她殺了連南。

    她才是真的很蠢，又蠢又壞。佟修眼神里沒有絲毫悔恨。

    她一點兒都不蠢，吃了你送來的墮胎藥，是因為她懷著對你的信任；在你殺了她的孩子棄她于不顧后，她又知道連南死后，你會成為下一個連南。所以她才向警方求助。

    林寒所犯的唯一的錯，就是在你們都成為連南手底玩物時，她對你產生了最真誠的同情和愛護。而你永遠有那個本事，把身邊最愛你的人親手殺死。

    佟修怒目圓睜：你胡說！

    是嗎？當初佟毓為了給你爭取機會去求連南，連南以她為模特畫下了第一幅作品，順帶著給了你簽約機會，我不相信你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佟毓當初真正為你所做的付出。

    佟毓是個好jiejie，她沒有做任何傷害你的事，甚至在現實有可能打擊到你的情況下選擇替你擋下一切，告訴你只要努力就可以了，其他更為殘忍更為痛苦的事，她能替你去做。她太知道現實的真相是什么了，可是她選擇不把這一切告訴你?？赡隳?，你從頭到尾，真正在乎的人，只有你自己。

    你做出這么丟人的事情，怎么不去死呢？鐘易軒說，這是佟毓自殺前，你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對不對？

    你別說了！

    鐘易軒把一張照片丟到他面前，那是佟毓日記的最后一頁，當初寫完對不起之后，佟毓就從他們租住的那層樓樓頂一躍而下，粉身碎骨。

    而佟修摔門而去，留下的這一句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佟毓死后，你就真的成了孤兒，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在那個小屋里等你回去，不會再有人在乎你是不是真的努力了，甚至沒工作的那時候你是不是也想過，在屋子里你餓死了，也不會有人發覺，這個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人，卻根本沒有人會像佟毓那樣無條件地愛你了。

    別說了！佟修頭低著，他無法面對鐘易軒，無法面對他說的話。

    可是如果我告訴你，連南和林寒確確實實是愛你的。你也一點都不會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是不是？要是連南不愛你，不是真的對你滿含著迷戀之情，他不可能拿走這么不起眼的隱形眼鏡盒，要是林寒不愛你，不會在自保邊緣還想著或許能夠為你頂罪。

    可是佟修，你知道嗎？大部分弱者都不會承認自己是弱者，尤其是在強者面前，他們不會聯合其他受苦的人一起反抗，他們只會帶著被踐踏后的微弱自尊，給同樣為弱者的其他人，更為殘忍的一刀。

    弱者給弱者的那一刀，往往最致命。

    你給佟毓最痛的一刀，給林寒最傲慢的一刀，也給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最毒的一刀

    你tm別再說了?。。?！佟修吼了出來。

    鐘易軒看著他，眼底是一股佟修最不愿意見到的悲憫。

    現在該是你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責任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