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朗達贊普信奉佛教,生性寬厚溫敦,雖已有貴族琛氏長妃在前,向東周皇室求娶英公主入藏后一直以正妃之禮相待。因仰慕漢地風土文化,加之公主性情謙和與世無爭,最初常有二人琴瑟和諧的美名傳入金陵。 可惜事無萬全,贊普體弱多病,在位近十年只有長妃所出一女承歡膝下,英公主更是在三年前被迫卷入王庭邊邦的明爭暗斗,一杯絕嗣酒下肚,除了再無生育的指望,身子骨也不若原先健朗。 吐蕃地勢高峭,云頂之上的冰雪千年不化,寒氣從地底竄上來穿透土壤草被,能隔著厚厚的鞋底子凍裂人的骨頭。英公主病入沉疴之際,時常在夢中哭著醒來,喊陪嫁的漢人侍女唱闕流水小調,亦或是聽人撥幾弦泠泠琵琶,竟然也熬過了朗達贊普,活著等到故人來使,接她踏上回家的路。 這一行縱有萬千艱險,然抵不過她思鄉情切,且有那位盡誠竭節、身懷錚骨的沈大人寸步不離。令一眾魑魅魍魎束手無策,眼睜睜看她換上赤色的公主禮服,列座于永熙帝下首,杯酒盡敬天子,從袖后露出一張清癯卻不失柔美的笑臉。 倒是沈之邈一反常態,垂著腦袋悶頭不語,寧可緊盯玉盤里的一顆蘋果,也不去看上座相伴一路的舊識,連左右前來套近乎的老臣也懶于應付,凝著眉頭似是懷有一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這副神情看在外人眼里,誰不罵一句敗興晦氣。去前多么言辭鑿鑿,在朝堂上那一跪,跪出了含霜履雪,嶷然不可回奪的氣勢,好似唯他沈青璞一人出淤泥而不染,他們都是趴在女人肚子上吸血的蛀蟲。如今人也如愿接回來了,這樣大好喜慶的場面,又只有他一個愁眉不展,同僚恭維幾句得不到回應,便扭過頭去不再搭理他。 謝楊二人見他魂不守舍,也覺得稀奇,不過浪費給他的目光極少,很快轉去了今夜的主角英公主劉娉身上。不止是她們,現下在座的高門女眷,哪一個不是借著吃酒吃茶的空隙偷瞄偷看,仿佛這和過親的公主長了三只眼睛兩張嘴,一去五年變成了非我族類。 好不容易挨到宴散,英公主亦步亦趨隨在徐太后身側,自始至終也沒分個眼神下來。 而燕回惦記謝溶溶那句好好說說話,幾乎是滴酒不沾,下了桌便要尋她回家,上趕著去剖心剖肺。幾位想拉他敘敘閑話的大臣宗親見他如此急切,也不好開口留人,青衣纁裳風一般從身邊刮過,只留下繅珠清脆的回響。提燈小太監不及他身高腿長,尾巴似的綴在身后,一前一后隱成一線浮光飄忽遠去。 誰料一腳還未踏出宮門,就被埋伏在半路的程咬金伸手按住后肩。他扭過頭,正對上一副秋后算賬的面容,心中不禁嘆了口氣,想,該來的總是在不該來的時候來。 只得隨手招過一名內侍,喊他去找梁世子妃傳個話,自己跟在沈之邈身后,不僅沒有半點惴惴之心,甚至擰著腦袋頻頻四下張望,像是個被老鴇子拖去娼房還債的黃花閨女,一臉等待良人的望眼欲穿。 沈之邈趁著酒勁上頭把人拉到一處僻靜角落,從三丈高的朱墻里面探出半叢參天古樹,其葉蔭茂,遮下來不辨五指。一句話不說,轉身一拳砸到他小腹上,聽著耳邊一聲悶哼,冷笑道, 你竟也知道痛。 燕回不躲不閃,憑他的身手攔下這一擊易如反掌,可事后再想維系這段情誼也就難了。他一手撐在墻邊,手指蜷曲,齒縫里艱難溢出一聲輕笑, 青璞這一拳是為了誰?說出來也好叫我有個擔待。 沈之邈慣來正直,不屑以未證的傳聞評定一人生死好壞。饒是這幾個月來不斷說服自己接受這個荒謬的事實,甚至趕在大婚前去信給家中哥嫂婉言相勸,不教他囿于叛離,連帶謝二小姐也無地自容,此時被這無賴一笑勾起當年在狀元樓前的一番回憶,酒氣涌上腦門,又是一拳招呼上去。 唔......燕回生生受下,捂著腰腹緩緩直起身,后撤一步,借著月光斑駁讓他看清自己眼中漸漸染上的霜意。 若是為了溶溶,我自甘愿;若是為了你的敬兄,燕某無福消受。 沈之邈聞言大怒,你 我便是這樣的人,他斂去眼角嘴邊的弧度,影子自腳邊彌漫延伸進漆黑的夜里,輕屑地反問,沈侍郎克己復禮,也要拿人倫道德那一套來約束我么? 不可理喻。枉我私以為你是有什么說不出口的苦衷。誰道是居心叵測,從一開始就在算計!沈之邈氣得頭頂冒煙,兩人倚墻對立,真像是紅臉的忠臣怒目而視,抹白的jian相一臉平常。 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挨這一通揍。燕世子如今是這城中炙手可熱的勛貴,該不是怕我與你分道揚鑣,去了個無關緊要的舊識?沈青璞區區賤名,還沒這么不識好歹,從此大路朝天,就不再沾惹你的大好富貴了!。 他心里壓著一道火,不陰陽怪氣地泄出來,今夜想也睡不著覺。于是擦肩而過時故意停下腳步,學著他的模樣冷蔑道, 就憑你,也配和敬大哥比。老天爺作弄,讓忠肝義膽的良將馬革裹尸,卻放縱燕世子這般投機取巧的小人茍安于世。謝二小姐若有眼,這輩子也不會把真心交付給你。夷人可鄙,今日真算是開了眼! 話音才落,他便驚覺身側呼吸遽然一頓,余光一乜,連手指也捏出咯吱脆響,顯然是打蛇七寸戳到痛處。 沈之邈懷著痛快的惡意把燕回這副神色盡收眼底,剛要滿意離去,卻聽他在身后哼出一聲悶重的嘲弄, 忠肝義膽?馬革裹尸? 沈大人活在蜜罐子里,是看不透這賣國求利、虛有其表的假盛名?還是早有疑慮,卻躑于舊情不愿細究?若是前者,燕某勸你不如早日學了張大人(張乘風)掛冠求去,好說能留一席身后美名;若是后者......燕回松了手冷笑道, 昔商君相秦,廢世卿制,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遂刑太子傅,黥其師。沈大人是仲原先生一手教導出來的英才,異日又要坐試天下學子,自是學問斐然。你倒是告訴我這個夷人,任人唯親這四個字怎么寫,自欺欺人這四個字又是怎么寫。禮部禮部,居掌五禮,從你口中說出這話,真不怕有朝一日禮崩樂壞,讓我這個夷人白白看了笑話。 一通搶白行云流水,脫口而出的剎那即化作一支手臂粗細的利箭,霎時在他的胸口貫穿一個大洞,被風一吹,凍得透心徹骨。沈之邈咬牙切齒,面如金紙,幾乎是一字一句往外迸, 再、說、一、遍。 燕回卻不看他,屏息噤聲,一雙金眸目不轉睛,沉沉越向他身后。 片刻,復又輕聲嘆道, 禹世子,你說呢? 沈之邈猛地回頭。 自墻邊一行平齊的倒影里依聲步出一個瘦高的人形,長身玉立,粹白精致的五官破開濃墨夜色。他停在幾步外,一身青衣冕服與燕回遙相對應,絲毫沒有被叫破身份的尷尬。 劉崢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燕世子,沈侍郎。 掠過沈之邈驚愕未定的臉,開門見窗地向燕回發問,燕世子關于西北一役,究竟知道多少呢? 謝溶溶把他那副無往不利的笑容比作面具非是夸大之談。劉崢是一灘死水,波瀾不驚,無從窺其深淺;燕回覆上假面,其曜奪目,無從探其根脈。 他見劉崢神色澹然,便也將方才的失態摒棄腦后,松快地笑問,禹世子是指什么? 錢煥,孫沛,趙瑜,齊王,咄羅,敬大元帥,還是......太后? 劉崢上前兩步,垂下深邃的黑眸,似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誰聽。 永徽四年,肅州衛指揮使徐泰臨之女徐氏入宮。兩年后,仁肅皇后崩于難產,生下一個死胎撒手人寰。此后叔父便愈發溺于佛法禪音,無心政事,也無意后妃。直到永徽九年,宮中才又臨喜事。 他抬了抬眼角,不經意發問,沈大人,是何喜事? 沈之邈怔忡道,徐嬪懷胎。 結果呢? 未果。先帝以妃位慰徐氏。又三年,徐正良戍安西,職任大都護...... 劉崢不等他說完,接著道,直至永徽二十一年,居于景仁宮偏殿的茹嬪產下一子,可惜未等皇子滿月,吹了一場風便香消玉殞。叔父亦是江河日下,永徽二十四年,傳詔于二皇子,宮車晏駕,殯于乾清宮。 抿抿唇,余了片刻時間給他二人后,便緩緩道出另一句過往。 陛下降誕之年,西北大旱,軍晌不足以慰邊關。齊王未待詔諭擅自入京,跪請先帝調兩倉余糧賑濟災民、填補兵將糧草。 結果,不過徒勞。 他望向燕回若有所思的神情,顧不上沈之邈此時如墜冰窖,兀自砸下最后一顆驚雷。 燕世子。孫沛暴斃于慶陽,不是為了那位名不見經傳的齊王公子。 是為了那位側妃。 她是茹嬪。 劉崢這番坦誠讓人摸不清來意。他不管不顧地跑過來講了一通看似不相關的舊聞,然而話從耳入,竟然奇異般地解了燕沈各自的疑惑。 沈之邈不再跟烏眼雞似的跳腳,吵了這么半天,酒勁早去之七八,他心里擔著事兒,便也顧不得和燕回再爭個你死我活。兀自朝前緊走了兩步,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轉身沖劉崢拘一大禮, 禹世子之恩,沈某銘記于心。盼有朝一日,結草銜環以報。 劉崢一怔,隨即舒展容色,沈侍郎多禮。 目送那身團紅漸遠,他抬手揉揉眉心,略有疲憊道,燕世子,世子妃與家嫂先行一步,你我二人有話,不若上了車邊走邊說。 再晚了,恐怕連門都不好進。 馬車從禹王府兜了一圈回到家,已過了亥正時辰。門房得了吩咐不敢落鎖,只等著主子歸宅,困得是哈欠連連。 燕回讓車夫卸馬,把人敲醒問道,今日可有外人來? 門房思索片刻,腦袋搖得似撥浪鼓,未有、未有,又小心翼翼試探,世子爺有貴客上門? 被那雙金瞳似笑非笑地一掃,周身頓生一股駭意。又聽他模棱兩可地交代道,且留意著吧。門房連聲應下,不敢再多言過問。 一路行過花園游廊,燈盞不滅,他也未置一眼。一腳跨過垂花門,看見主屋窗里透出黃澄澄的燈火時,竟不知不覺放緩了步伐。 這一晚上的輕歌曼舞美酒佳肴皆不入味,唯一讓人記掛的那句話偏偏在此時跑出來擾神。 好好說說話。說些什么?她那樣溫柔合意的舉動,焉知不是風雨來前的安撫。 燕回低頭看向左手,腦子里浮想起劉崢臨行前的勸導, ......燕兄活得這樣彳亍,連崢這個外人看去都覺得別扭。 烏珠般的眼睛泛出一絲笑意,未見其風采,也曾聞三公子舊日逸名。恕崢直言,日子不是僅憑妥協就能過得下去的。畢竟沒有人能比我這個劉姓宗親更期盼你們榮諧伉儷。 還真是好算計。 謝溶溶歸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廚房煮好醒酒湯。她被一身厚重儀服壓得腰酸背痛,一晚上盡是拘謹。好在方嬤嬤經驗十足,爐子上的熱水沒斷停過,哄著把人搓洗干凈,邊替她絞頭發邊絮絮說些家宅瑣事。 謝溶溶是把她晨間的勸話聽進心里,看著鏡子里緊蹙的眉頭,想了想道, 嬤嬤為我好,我知道的。阿娘說夫妻相處要糊涂著過,我卻不以為。與敬廷成婚三載,居于一方小院不聞不問,最后落得個什么下場?和燕回的這段姻緣非我所求,可的的確確是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待我好一時,我也敬他一日。至于前程往后,我不問,總有老天安排。 方嬤嬤展顏笑道,小姐想得清楚。 頭發絞得半干也不見人回來,謝溶溶打發下人先去歇息,腦袋半搭拉在床邊翻看賬本,那一匣子巨款甫一落到手里,也叫她嘗了一回窮人乍富的滋味,筆筆支出不敢大意馬虎,沒多會兒便看得兩眼發脹,卷著被子在床上翻來滾去。 燕回一拐進內室,把她這幅蠶蛹破繭的模樣看個正著。 噗嗤 謝溶溶聽見笑聲連忙踢開被子,雪白的臉蛋經方才一動涌上熱氣,頭發也亂成一蓬。她兩手撐在床沿,被撞破了糗樣有些尷尬, 你回來了? 燕回見她手邊攤著賬本,倚著床靠的身姿窈窕動人,禁不住心中悸動,湊近半跪在腳踏邊上,抬手替她理順長發,家里的事還應付得過來? 謝溶溶忍住躲閃,由他的手指生澀地在發間穿梭,眼睛不住地亂掃,嬤嬤新買了八個下人,我覺得夠用,再多的人管不了。 他還是那句話,你拿主意便好。 一來一回,兩人視線撞在一處,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欲語還休的退讓。 各退一步的結果就是漸行漸遠。她倒是開始懷念起在蘇州的那些日子,不拘于一個禮字,也沒有且行且躊躇的顧慮??赡且矁H僅是她的恣意,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始終置于禮教之外的人,偏偏把自己套了進去。 謝溶溶無聲嘆了口氣,把那只虛攏在頰邊的手握下,既然沒喝酒,也省得吃解酒湯了,快去洗漱干凈,你穿這一身,讓人看著光想行大禮。 燕回依言應下。他起身離去時帶起一股草木衣風,好聞得讓人忍不住追著品味余韻。謝溶溶與他相識這么久,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股味道??偮犓钸端砩系睦婊ㄏ銡?,她是察覺不出來,想著一會兒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也是有氣味的。 她心中抱著疑惑,也無意去看賬本了。揣著被子想些有的沒的,比如和敬廷在一處的時候,怎么就沒留意過他的味道。 然而等燕回走到床邊,謝溶溶也顧不上去問什么氣味了,視線黏在他腰腹上一抹突兀的淤青,驚得瞪大眼睛,伸手就要去戳, 這又是怎么了? 她埋著腦袋看不見燕回臉上的黠色,聽他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抓住她欲作亂的手指, 撞得。 謝溶溶猛地抬起頭,捕捉到他眼中的躲閃,你就騙我吧。 想起今夜他先是被沈之邈叫走,后來聽楊裳說劉崢也去摻和一腳,于是拽住松松垮垮的衣帶不放手,逼問道, 是不是沈侍郎和禹世子打你了?你也不知道躲么? 說著光腳跑下床,燕回伸手也沒攔住,看她翻箱倒柜地找藥酒膏藥,嘴里不住念叨,禹世子也就算了,你連沈青璞也打不過了?他四體不勤的,你是做了什么虧心事讓人白打一通? 把人拉回躺倒在床上,手心倒了幾滴藥酒搓熱,輕輕覆在傷處,繃著臉問,說啊,你落了什么把柄,讓人把你給打了? 燕回面上忍著笑意,渾身上下被那只柔嫩溫熱的小手熨得無處不妥帖,心里哪兒還記恨沈之邈出言不遜,若不是怕打在臉上太過明顯,他真巴不得再白挨兩拳。 我沒有對不起他。他是替你出氣,我對不起你。 謝溶溶臉色一僵,生硬地哼道,你對不起我,那也是得我來打,怎么能白讓別人占了便宜。 不知是不是藥酒氣味熏人,掌心貼著的那塊皮膚溫度越升越高,像是摸著陡然燒開的爐子壁,燙得她一個激靈縮回胳膊,兩眼飄來浮去無處落腳。生怕從他那張嘴里又聽到什么鬼話,連忙趁收拾藥盤的功夫轉過身,不忘輕聲嘟囔了一句, 活該。 說完也不看他的表情,借著去凈室洗手的空檔,撲了一捧涼水在臉上,拍著兩腮的潮熱皺了皺鼻子, 真是會蠱惑人,怎么就上了他的當。 等臉上的熱意褪得差不多,心也不再撲通撲通亂跳,她似是又有了底氣,趿著鞋子走到桌邊,隔空瞪他一眼,把未泄的怒意鼓作一口氣,呼地一聲吹滅蠟燭。 睡覺! 大家不要覺得下卷進展慢昂,把它看作單獨的副本好了。 (路線2: 燕回洗完澡穿衣服:不行,這打不能白挨。趕緊把衣帶松松。 結果洗得太久出來后已經吹了熄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