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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過了幾天,秦氏第三次找上門來。

    謝溶溶提著一小盒冰粉回到住處,也不知她在門口守了多久,坐在石凳上,汗濕得額角的粉都有些斑駁,望著不遠處的銀杏樹發呆,腳下散了一地的殘花敗葉。見她回來,腳尖匆忙在地上碾了碾,按上一副得體的笑,要去親親熱熱地挽她的手。

    謝meimei回來了?

    謝溶溶閃過身直視她,郡王妃有空三番兩次來我這里看笑話,不如回家想法關好后宅門,你和陳氏那樣交好,找她討教討教肯定頗有收獲。

    秦氏的笑容僵在臉上。謝溶溶心想,她和燕回還真是一路人,一張萬能的笑臉下哭哭不出,怒怒不得,看得令人作嘔。

    金陵城中從不缺少達官顯貴的綺聞,前有傳言禹世子死在倚葳樓出身的小妾床上,后有不多得的癡情種雎寧郡王要納妾,新妾也不是別人,恰是郡王妃的手帕交,嫁去武英殿大學士府的肖盈的庶妹。

    朝中如今由薛秉年、秦肇和郭固把持大局,薛秉年是永徽五年先帝親點的寒門狀元,即便在徐太后垂簾聽政的兩年間,朝中對牝雞司晨口誅筆伐最盛的時候,哪怕被按頭是太后黨,也絲毫不動搖地與張乘風一道擁護永熙帝。

    年初齊王揮兵直上占據大同府,朝中人心惶惶,福王即刻跳出來表明如若齊王有不軌之心,則當仁不讓迎面阻截,此舉被贊大義。不知是誰先提起,說福王恭謹謙順,在豫數十年,政績頗豐,不失為帝位之選。

    只是話傳不出金鑾殿外,劉峭那張漏了陷的糖包子臉便堵住了悠悠之口。

    而今看來,郭固、秦肇與升任戶部尚書的肖春奇怕是以滎陽公主為線,和福王一起,串成了四只抱團的螞蚱。

    至于為何選在這個時間,無非是劉崢此番前來不僅僅是為了cao辦兄長的喪事,更要接過劉屹在內閣的位置,久居金陵。據說他入京當天遞了牌子進宮,萬壽宮掃榻相迎,隔日早朝,這位繼任的禹世子呈上了禹王手書,真情實感地闡述了禹王與先帝的怡怡手足情深,回憶了兩人在孝賢太后膝下兄友弟恭的往事,情至深處,寫道,茫茫天地間,萬類各有親。安知汝與我,乖隔同胡秦。

    這話由永熙帝稚嫩的嗓音讀出,列位的朝臣們一齊打了個寒顫。倒是劉崢,繃著一張紅唇齒白的臉,絲毫看不出他對自己親爹的不要臉有什么羞愧。

    他正色道,父王與先帝為一母同胞,崢與兄長亦然。如今兄長溘然長逝,崢飽受切膚之痛,更應盡力照拂他的家眷。也正如父王所示,擁護正統,唯圣上馬首是瞻。

    一句正統的大山砸下,薛秉年與劉崢背靠大樹,一時占據高位。

    至此,大周隱隱呈三足鼎立的局勢,旻王沒有明確表態,但徐太后收到王妃書信,言辭誠摯地上請其為劉崇賜婚,意欲分明。

    于是雎寧郡王這個貴妾,不僅得納,還得大張旗鼓、盛裝隆重地納。

    苗子清再次對燕回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追在后面問,主子是怎么算到他們要找肖家聯姻?

    燕回拎著一兜白里透粉的桃子目送謝溶溶在敬府門口鎩羽而歸的失落身影,他心里一緊,說話都有些漫不經心,我哪里有這個本事?不過是順手推舟。

    咦?苗子清轉念一想,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幾乎要消失在視線里的謝溶溶,驚道,您不會是

    不會什么?他冷哼道,郡王府這么閑,我就給他們找點事做。她們喜歡抱團,就一窩里相親相愛去。多行不義必自斃,這點道理還用教你?趕緊跟上。

    苗子清頓在原地,見他左閃右躲,哪里還有當初的風采,活脫脫一個俊美的跟蹤狂,心道山不轉水轉,濕鞋來的真是快。

    秦氏顯然并不太在乎自家后宅要搬進個meimei,連無奈一笑都十分不走心。

    謝meimei被敬將軍千寵萬寵,自然不知我們尋常后宅女子過得是什么日子,她不動聲色地往她身后看了兩眼,沒有肖meimei,難不成還沒幾個上不得臺面的玩意?若真斤斤計較這些,日子還過不過?

    伸手別過耳邊的發,她輕輕嘆了口氣,再看向謝溶溶時一臉關切,

    meimei,要我說,你這成日兩邊奔波也不是個辦法。初時我不過使了緩兵計,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能想清楚,要么去蘇州,要么和老夫人服個軟,哭兩聲賣個巧,敬將軍生前待你那樣好,老夫人愛子心切,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會讓你回去的。再說了,七少爺還小,你舍得與他骨rou分離?

    謝溶溶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秦氏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斂色道,怎么,我說的有哪里不對?

    謝溶溶搖頭,都對。我只是想,你既然和我說得這么明白,怎么到了自己就拎不清呢?

    秦氏沒聽清,反問道,什么?

    沒什么,謝溶溶余光瞥見熟悉的位置準時出現了一個半遮半掩的身影,每日雷打不動地藏在銀杏樹后,見她看過來,要躲不躲地露出一片衣角,既怕整個人跳出來討她嫌,又生怕她看不見,像是在昭告她一聲,我又來啦。

    謝溶溶被這一明一暗的兩人搞得心里煩躁,暑氣漸旺,憋著氣說了一會兒話就熱出一身汗。蓯枝來的恰是時候,站在門口問她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郡王妃要是沒什么事就回去吧。

    秦氏從善如流,那我改日

    改日也不用再來了。秦大人帶頭遞折子彈劾我爹結黨營私,媚上罔下,如今他踩著謝家得意風光,我見著你不咬下一口rou來已是教養。你伙同陳氏逼我至此還要三番兩次帶人來看笑話,是當我傻子還是太看得起你自己?郡王妃,秦姝蕙,我做的事我都認,你做的事,捫心自問,你敢認么?

    秦氏被她的灼灼目光震懾得倒退兩步,笑容掛不住,我不懂

    謝溶溶懶得和她掰扯,你不懂,趕明兒打雷下雨對著老天爺喊一聲,你清白你冤枉,看他劈你還是劈我。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屋里走,蓯枝繃著笑重重地合上門,眼里最后閃現的是秦氏中了暑般慘白的臉,搖搖欲墜地消失在門縫里。

    她那話一箭戳了兩個人的心口,秦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后背早被冷汗浸透,口中喃喃,不會不會的

    直到眼前映入一雙干凈的紋云綢面靴子,她順著修長的腿看上去,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逆著光看清那張臉時,心中狂喜,秘密有可能被窺破的恐懼一掃而空,

    玉郎

    下一刻,她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心跳到嗓子眼里,被他捂著嘴大力摜在墻角,一只玉白的手不留余地地隔絕她所有的呼吸。

    唔唔唔秦氏眼角沁出淚,嬌美的臉因窒息漲得通紅,兩手毫無章法地拍打著他的胳膊,卻絲毫撼動不得,被金冽的眼睛一掃,連掙扎都疲軟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燕回一松手,她就順著墻面滑倒在地,捂著嘴吭吭咳嗽。

    他不緊不慢地擦著手心的水汽,蹲下身掐住她的下頜,打量著她的表情。

    玉玉郎,你終于終于肯見我了?秦氏眼睛鼻子被嗆得通紅,乍一看如雨打嫩蕊,我見猶憐??裳嗷禺吘共皇窍Щㄈ?,他萬花叢中過,活到二十六載,也只有面對屋里那枝瞧不上自己,又落在泥里的梨花才會心軟。

    我還道你能消停兩天,真是小瞧了。

    他眼中的寒意退卻了她一身沸騰的熱血,秦氏不解,玉郎

    燕回豎起食指,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不對你動手,是怕她再看不起我??赡阋窃俜傅剿媲拔夷茏尶ね醺嘁晃毁F妾,也能讓郡王府少一位王妃。你不信,就來試試。

    連一個眼神都吝嗇,他轉身要走,衣角被扯住,低頭像看只蟲子一樣看她。

    秦氏流著淚,聲音不敢過高,便哽咽得格外厲害,連身子都靠不住,手還緊緊捏住他的衣服,為什么?妾妾哪里、又有哪里比不上她?不該是這樣的玉郎,妾惜你愛你,和你比起來,區區郡王妃的位置算得了什么?妾真的真的不甘心,玉郎,你給我個答案,好叫我絕了念想。

    燕回望向她的住處,秦氏仰視著他小半張輪廓分明的側臉,心從喉嚨口一下跌到胃里,扯弄著她的腸子,打了一個死結。

    沒什么理由。他掃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喜歡就喜歡了。

    他也是個食五谷,生血rou的人,缺什么,自然就渴望什么。

    她是一切的心之所向,是夢里求而不得的夫人,是兒時向往的母親。他在苦澀的紅塵里嘗到了一絲甜,哪怕是塊被丟在地上,沾了泥的糖,他也會撿起來舔舐干凈,小心翼翼地藏在懷里。

    謝溶溶躺在床上心神不寧,她今日照常去敬府,沒有如愿看到阿魚,下人說七少爺染了暑氣,精神不振,請大夫開了兩副藥,吃過后在老夫人房里睡覺,不便打擾。

    她聽后沒好氣地道,阿魚才多大,是藥三分毒,染了暑氣這點小毛病就要吃藥,將來大了,有個頭疼腦熱就吃藥,是要當個藥罐子么?再說,我是他娘,怎么看一眼都是打擾?你去通報老夫人,她要是不同意,讓她當面和我說。

    下人唯唯諾諾地回,老夫人也一起睡了。

    謝溶溶冷笑,怎么,她天天在佛堂里呆著,也中了暑氣?編謊話也說些像樣的,我既然敢來,她又有什么不敢見?

    下人依舊點頭如搗蒜,腳步穩如磐石,謝溶溶耐心告罄,將要硬闖進去,就見陳氏攬著巧姐從抄手游廊的一側走來,她厭惡陳氏,但面對巧姐,卻始終硬不下心,也沒什么臉面去見,只得無奈退場,提著給阿魚買的零嘴又往回走。

    她怎么想心里都不踏實,萬一不是中了暑氣,是生了更重的病呢?往好處想,如果沒病,只是單純的想隔開她們母子呢?

    無論哪種情況都不樂觀,她被自己的猜想折磨得一絲困意也無,干脆翻身下床,系好衣帶去院子里吹吹風。

    蓯枝聽見動靜,迷迷糊糊喊了聲小姐,謝溶溶讓她安睡,只說自己去起夜。

    一拉開門,和月光一起不請自來的,還有幾顆白滾滾,頭頂抹了胭脂的胖桃子,每顆都長得甜美可人,粉尖尖毛茸茸的,誘著人洗干凈去咬上一口。

    她一手拿一顆,走到外面四下張望。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除了時有微涼的夜風和蟬鳴,院子里空無一人。捏著桃子的手一緊,她站在門前,猛地回頭望向房頂

    燕回躲閃不急被她抓個正著,露出半個頭和一雙眼睛,伸也不是,藏也不是。

    謝溶溶啼笑皆非,她打心底里不想理他,想著晾一晾他或許覺得自找沒趣就又尋別的樂子去??梢贿B大半個月,只要她出門上街,不經意地回頭看兩眼,必定能找到他努力躲藏的身影。傍晚說給秦氏的話,也同樣是說給他聽,秦氏是回去了,怎么他大半夜還在這里晃悠。

    你晚上不睡覺,早上不上朝么?她仰著頭問。

    燕回一晃神,才意識到她是在和自己說話,頓時有些受寵若驚,趴在房頂上探出頭來,剛想回話,又覺得這種姿勢不雅,也不體面,干脆一躍而下落在她面前??删嚯x這么近,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

    你不睡覺,又在這尋摸什么?

    幸好天黑,她應該看不見自己臉燒了起來,我睡不著,出來轉轉。

    謝溶溶不信,你家住評事街那邊吧?從城東跑來城南,再過一個時辰可以直接溜達去上朝了。

    燕回被戳穿,也沒惱羞成怒,他竭力維持自己的鎮定,我如今在大理寺任職,平日沒什么事,連卯都不用點。

    哦。

    干癟癟一個哦,不管接什么話都不妥。

    桃子

    謝溶溶反應過來,掂掂手心的兩顆桃,繞過他看到門口的地上還散落了幾個,依稀記得都生得十分貌美,一看就是精心挑選的好桃。

    她把桃子遞到他面前,你的桃?

    給你的。

    謝溶溶覺得燙手,塞他懷里,我不要你東西,快拿走。

    燕回背著手往后一退,桃子咚咚兩聲砸在地上,骨碌碌又滾到了門檻邊。

    你把桃子摔壞了,我也不要。他倆大眼瞪小眼,謝溶溶看他無恥,燕回看她好看。

    謝溶溶懶得與他耍嘴皮子,這人的油嘴滑舌和厚臉皮她見識過,說不過打不過,她干脆把桃子撿起來,想著明天喂豬也行。她把六只桃子兜在裙擺里,就要進屋關門時,聽見他說,

    你是不是想要阿魚?

    她的背影一下子僵直幾分,是又如何?

    我有個主意。

    謝溶溶狐疑,轉過身想看看他能吐出個什么牙來。

    就見他長身玉立,半輪彎月不掩皎色,眼珠宛如燈下琉璃,明滅兩分,眉眼鼻唇的異域風情格外顯著。她心想,他的生母應該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你可以嫁給我,當這金陵城里一等一的的夫人,別說是敬府,太后也會對你禮待三分,到時候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只桃凌空砸中胸口。燕回梗著身子不躲不閃,看上去和平常一樣,面具下藏了三分的忐忑和七分的真心。

    都被這顆桃砸得稀碎。

    謝溶溶氣得冷笑,口不擇言道,嫁給你?天天給人當meimei?我爹娘只生了姐妹兩人,多得不認。你不怕折壽,我還怕丟人!

    她真是昏了頭,一碰見阿魚的事就猶豫,一猶豫就給了妖魔鬼怪可乘之機。

    她剛想狠狠摔門再也不看那張臉,又聽他急忙喊道,

    那你想不想見他?

    謝溶溶關門的手一滯,她半側著身子,面上似乎蒙了一層陰影,緩了緩神語氣冷硬道,

    燕公子,你若是想利用阿魚騙我就范,真是打錯算盤。我沒留在敬家,已經是做出了選擇。

    勸你還是死了那條心,我就是絞了頭發當姑子,也不會嫁給你。

    這話說得半點臉面不留,絕情又堅定,給他當胸貫了個窟窿,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體面。

    他本意并非如此唐突,只是不知怎的,一見她就說錯話,把這些日子在心底的盤算貿然說出口,是見不得她飽受煎熬,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別氣,我不過說說而已,燕回的嘴角揚得不易,你想見他,我就帶你去。

    明日你若還進不去,等天黑了我來想辦法。

    謝溶溶覺得荒唐,乜著眼睛問,你打算怎么辦?

    把你帶進去,或者,把他偷出來。

    看清他一臉正色,不是在開玩笑,謝溶溶毫不留情地把門撞上,算是對他的回復。

    蓯枝從夢中驚醒,大喊兩聲,小姐?小姐?將要穿衣服起床,聽見謝溶溶喘著氣道,

    睡著吧。有只臭蟲。

    第二日上午,好不容易從禹王府偷溜出來喘口氣的楊裳大談特談那位從天而降的冷面小叔子,說得口干舌燥,見桌上有盤白粉的桃,拿過一只吭哧一口,

    嗯,挺甜的,肯定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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