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撥號盤
旋轉撥號盤
所以我和陌生人一樣? 過了大約幾秒鐘,衛瀾恢復到平日游刃有余的狀態。 對符黎而言,這句話卻不僅僅是個輕松的玩笑。必須承認,她喜歡過衛瀾。兒時,稚嫩的怦然心動曾經在夜色與煙火之下逐漸飽滿、膨脹。很多年間,無數次,她的夢里仍然在重現他們牽著手跑向大樓的場景。 但是,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她成長了,而他則走向了另一條路。也許應該感謝上天的安排如果那種短暫的、突如其來的迷戀注定無法發展,也就不會遭受倦怠、爭吵、歇斯底里,最終狼狽地破滅。它只是純粹地存在過,然后在最恰當的位置停下。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認真地搖了搖頭。 她只是想表示,有些寧靜浪漫的時刻本身就已經足夠好了。但轉念一想,這可能是獨屬于社會多數派的傲慢。關于愛情的取向,她沒有受到歧視起碼暫時沒有所以才心安理得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而,在另一些情境下,當她和陰影中的人群站在一起時,同樣會誕生更多身不由己的想法?,F在,符黎注視著他湖水般波瀾的眼神,覺得自己不該再去說服他。 吃東西吧!她回到沙發上。 他準備了水果,也和晚飯擺在一起。薄披薩吃起來很新鮮,每咬一口,符黎都思索著里面的餡料和火候。 音樂節好玩嗎? 電視播放著娛樂節目作為背景音。還不錯,就是太冷了,她說,而且散場的時候很亂 你和學生關系不錯。他說。 她咬著披薩,連連點頭:我的學生可優秀了,音樂生,文化課成績也不低。關鍵是他很聰明,家教很好,有時候感覺比高三學生更成熟。不過我的參照標準是我那個時代的同齡人,可能現在的小孩想得都比較多吧。 那以后就可以寫在簡歷上了。他笑著說。 是呢。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也用笑容回答。在她看來,這是把話語變成玩笑的最簡單的方式。 衛瀾沒有再作出回應。他注意到另一件事,拿起紙巾,探身過來,伸出手,在她唇邊沾了一下。他的動作十分輕柔,感覺像露水與花瓣的短暫親吻。 有番茄醬。 謝謝。 她沒有本能地后退躲避。他頓了頓,話題又轉回到冬季音樂節,問符黎是否有值得推薦的好歌。是啊,她想,有很多,尤其是送我回家的那位音樂人的作品,甚至我的學生也參與了一部分??蛇@些好像都不重要。她仍舊好奇,像一團棉花堵在心里,想要去確認某些東西,以便厘清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也許她必須發出信號,例如,假裝在音樂節上聽見了某個頗負盛名的曲子。 你知道菠蘿超開心樂隊嗎?他們有首歌叫。 挺有名的,衛瀾說,是為少數群體發聲的代表作吧。 符黎悄悄皺了皺眉。這聽上去有點奇怪,因為他的語氣好像過于冷靜,幾乎到了置身事外的程度。 突然,一陣鈴聲打斷了對話,嚇了她一跳。手機和網絡普及后,大多數人家都取消了固定電話的安裝,而出租屋里自然也不可能擁有座機號碼。她倍感驚訝:那種古舊的、似乎纏繞著朽木氣味的老式機械鈴,她已經很久沒聽過了。 抱歉,我去接個電話。 衛瀾放下手中的碳酸飲料,起身去往臥室。她邊吃薯條邊看電視,假扮一位坐在快餐店里等待小伙伴來赴約的中學生。二十分鐘過去,直至娛樂節目播到下集預告,他才回來。 那么久嗎,披薩都要涼了。 他嘆了一口氣,聳下肩膀:工作上的事,確實煩人,手機沒理他們,沒想到電話能追到家里。 那需要加班嗎? 不加,根本不是我們部門的問題。 真瀟灑啊。她羨慕地感嘆。 你也盡量不要加班。 我盡力了 還有記得別和同事太親近,他們會拿你私下說過的話去告狀。他又叮囑道。 符黎應了一聲,心里卻想她原本也沒有和同事親近的機會。 我能看看你的電話嗎,現在還有座機的家庭不多見了。 看電話嗎,他笑著打趣,我感覺其他朋友來都是為了看貓呢。 我都看!她高高舉起一只手示意。 于是,午飯后,符黎小心翼翼地進入了他的臥室。房間整體是藍色的,既寬敞又簡潔。雙人床上,那個毛絨絨的小動物窩成一團,雙眸像含著水波一樣俏皮靈動。 小貓!她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線,對幼貓的呼喚脫口而出。 她叫面面。他說著,拉開寫字臺的抽屜翻找東西。 面面!她又重復道,你是個面面俱到的小貓呀。 面面朝她喵喵叫著。它背上有黑灰交織的花紋,柔軟的毛散發出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想去撫慰。與小動物四目相對時,人類僅需雙手就能傳遞愛意,而且那份愛盡管可能是自我意識的投射終究還會回到自己身上。符黎用手緩緩靠近,面面也往前湊了湊,但那時,忽然,她注意到它淡粉色的鼻子和嘴巴下面隱藏著幼小而尖銳的牙齒。 它才幾個月大,能有什么威脅呢。她本來也不是十分膽小的人??涩F在,一種直覺讓她停下,手頓住了,伸直的手指也慢慢蜷縮回來。她可以確保自己不會傷害動物,她對自己豐沛的情感持有自信,但也僅此而已。面面等不來人類的撫摸,似乎覺得沒了趣味,收起了牙齒,用爪子磨蹭起床單。她站起來,走到衛瀾身邊,看見桌上一臺古舊的電話機。 天吶,她說,這個還能用嗎?我是說,通話信號的技術好像早就革新了。 嗯,很神奇,還能接聽,可能因為是老小區吧。前任房主沒帶走,我也沒拆它。他一邊翻找東西一邊回答。 在他的房間里,這是唯一一件時代的遺留物。不同于擁有數字按鍵的固定電話,這臺電話機使用的還是旋轉式撥號盤。它當然已經飽經風霜,橙色的外殼上存在多處破裂和劃痕,撥號盤的邊緣也變得參差。符黎拿起上方水平放置的聽筒,右手食指插入圓盤的數字里,順時針將其旋轉,撥到以金屬片為標志的底端。手指松開時,圓盤自動旋轉復位,發出咔咔的機械發條聲,連續、清脆、無比熟悉。 天吶,她又感嘆道,我好想念這個聲音! 沒想到你喜歡這個他的眉梢動了動。 我小時候去奶奶家,每次都會用這個電話打給家里人,覺得特別好玩。她欣喜地放回聽筒,又不斷轉著撥號盤。 是嗎?我記得我以前都是用按鍵的。 這個真是老物件了,她說,不知道還能不能撥出去。 你試試看。 她查看了手機通訊錄里寥寥無幾的名片。近年來,人們逐漸用即時通訊軟件替代了通話和短信,而手機號則淪為注冊各大網絡平臺賬號的賽博空間通行證。她準備嘗試撥給她的學生,因為其它的號碼分別屬于大學時的老師、租房中介、物業和修理水管的工人。數字從1開始,隨后是兩個8,每次都要用手指插進撥號盤的圓形孔隙,帶動它轉到底部,再等待其自然復位。1的位置距離金屬片很近,但8就有些遠了,等撥到倒數幾位數時,聽筒里已然傳出了忙音。 好像不行,她惋惜地說,撥號超時了。 那就沒辦法了。終于,衛瀾從抽屜里找出了他想要的,一套飛行棋。如果你喜歡這個電話就拿走吧。 符黎連連擺手:那不行,那你用什么。 我正好可以取消固話,這樣也不用周末被其他部門的人打擾。 事實上,她真的對此頗為心動。這種古老的物件好像能帶她重新回到兒時:刻進了記憶深處的機械聲音,狹窄的小院,院子里巨大的香椿樹,冬天的炭火,還有已故親人的音容。但是,她看了看電話機表面的歲月痕跡,仍然決定放開手。這是前任屋主留下的,她肯定不希望你把它送給別人。就讓它待在這里吧。 好,都聽你的。 衛瀾笑了笑,把桌游盒放到床上,隨后一只手撐著床沿,坐在地面柔軟的地毯上。來玩飛行棋吧,符黎好像聽見十幾年前的男孩對他說。有時候,白衣jiejie在病房里徘徊不去,他倆逃不走,就湊在一起玩飛行棋。游戲的規則是骰子丟到數字6才能出發,以前玩這款游戲時,她總能率領自己的幾架飛機遙遙領先。 來吧。 她也靠著床坐下來,接受挑戰。果不其然,只要符黎開始玩飛行棋,這項規則簡單的游戲就會變得更不平衡。因為她會先擲出幾個6和5,讓棋子走在前列,再適當地丟出1或2,讓它們躍進剛好終點。然而同樣一個骰子,在衛瀾手中卻只有普通的作用,像每個運氣平平的人那樣,通常,在起飛時,他們差一點就能走出第一步。 不會吧。他的笑容凝固了,微微瞇起雙眼。 你忘記了嗎? 符黎想問他,因為當年在病床上她也是這樣贏的。在擲骰子、刮獎券、抽選卡片時,一些微小的、無關緊要的幸運會主動迎上來,鉆進她的手心。過去,她把部分成因歸結于一念之間的抉擇,可是誰都知道,擲骰子并不需要什么信念。 你再試一次我看看。 他提出要求。她又隨手一投,這次,一直窩在床角的面面沖了上來。也許在幼貓的眼睛里,任何動態事物都極具吸引力。它基于天性,猛地朝骰子撲過去,而他立刻伸出手臂去撈。應該躲開,無論從意識上還是肢體上,她都這么做了,結果卻撞上了衛瀾前傾的身體。 符黎想不通他們是怎么糾纏到一起去的。他的雙臂支撐著床沿,那股潔凈的、具有誘惑力的香水氣息又隱隱擴散開來。她被禁錮住了,腿部彎曲著,唯一的出路是向上,學會飛翔。他反常地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只需再向前些就能讓她徹底失去自由。剎那間,她恍然察覺到先前的猜測不過是些荒唐的臆想。骰子不知丟到了哪里,幼貓爬到地上,慢慢張開嘴。符黎看見它的尖牙,感覺渾身像撞進高山上的雪那樣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