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文明
城市與文明
天黑了,從黃昏到夜幕,似乎只是一轉眼的事。 符黎站在山丘下,遠遠望著大熒幕。表演者遠道而來,唱功極佳,富有感情和穿透力,是這一代人自少年時期就開始聽的歌手。時間過了九點,即使天愈發冷了,觀眾也舍不得提前離開。東西兩側的演出早已結束,此時,全部光源都集中于主舞臺,而下面是黑漆漆的人海。 失散也是一轉眼的事。一小時前,東面的搖滾樂迷互相起了摩擦,雙方爭執不下,還動了手。安保人員迅速趕到,不率先勸架,反而先去沒收其他樂迷自帶的披風和旗幟。這些都是她事后從陌生人的談論中聽到的。當時已入夜色,場面一片混亂,像突然爆發的海嘯,而他們各自在海里被推往不同的方向。 你在哪里呢。 Hi! 我在調音臺附近應該是調音臺吧。 手機信號在擁擠的人群里十分差勁。電話打不通,消息也沒法發送出去。她開始后悔當時沒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歌曲極其動聽,但連安可曲目都結束了,仍然找不到小葉的身影。最后,歌手囑咐大家注意安全,主舞臺燈光熄滅,所有觀眾被指引著陸續走向大門。 旁邊是山間公路,路燈下,隊伍長長的,一眼看不見頭尾。手和耳朵凍得麻木,她幾乎認不出這條路是不是白天入場的那條。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搭專車回到城市中心,希望他們有點默契,各自先離開公園,最終在停車場相見。正想著,冰冷的水滴落在鼻尖上。下雨了糟糕啦,周圍人說著,加快了步伐,幾乎要小跑起來。她冷得牙齒打顫,只能邁開僵硬的雙腿跟上,并誠心祈求不要發生踩踏事故。 等戰戰兢兢跑到停車場,噩夢才現出原形。那里有六輛大巴車,分別通往城市不同方位,但很明顯,開向城市中心的那輛乘客最多。隊伍散了,人們擰成一個大毛線團,圍在車子入口推推搡搡。符黎站在外圍,聽見早高峰通勤時乘客嘴里的話。 別擠了! 哎喲 沒位置了!后面的等下一輛! 哀嚎,埋怨,還有不知真假的叫喊。大巴車司機不斷按下喇叭示意車輛滿員,其他人只得退下,遠離,等待下一輛車子就位。車來得很慢,在此之前人們仍然無法形成序列。遠郊的氣溫更低,冬季夜晚,小雨打在外套上,更加劇了人群的恐慌。有人選擇叫車軟件,拿出手機,又氣沖沖地放下前面早已排了幾百號乘客正在等待。一整天內,音樂節的觀眾自由擇時進場,卻全部要在此刻離開。遠處,那條長長的沿著公路的線還移動著,向停車場而來。滯留在冬夜雨天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符黎抬起雙手放在頭頂遮雨,眼睜睜看著他們在下輛車的前門爭搶、嘶吼。天啊,她小聲驚呼,感到無比沮喪。所有人都為此付了不菲的車費,卻要去搶奪才能獲得一個位置。為什么主辦方無法提供足夠的車次?同樣的,也沒人維護秩序,似乎乘客注定要靠兇狠和力量才能回家。雨夜,寒冷的半山腰變為原始叢林。如果沒記錯的話,這里明明也屬于城市的一部分。 哪里都看不到他的蹤影。符黎被擠來擠去,幾乎是一片身不由己的浪花。突然,海風把她吹向海底的珊瑚。不知是誰越過小雨和人流,抓住了她舉過頭頂的手腕,指引她調轉方向。找到你啦。出乎意料,不是小葉,而是姓夏的男孩。 符黎飛快脫離人群,前往他的身邊。他們只正式見過一次面,短短十分鐘,他就能記住自己的模樣。她想到葉予揚說過的重度抑郁和電擊治療。天生敏感的人像一件透明容器,什么顏色的光都能照進去,留下痕跡。 幸好沒費太多時間他撥通電話向朋友示意,隨即對她說,謝謝你看我演出。 我才是,謝謝你們的門票和食物。她走在小夏身側。 不知道雨會不會變大。他說。 唉,我記得天氣預報沒說今天會下雨。 偶爾,也有不準的時候吧。 他帶符黎走到空蕩蕩的公路附近,左側是長長的奔赴停車場的隊伍?;璋档穆窡舻紫?,葉予揚也剛剛趕到,站在車子旁邊,一看見他們就大力揮舞雙手。 快上車吧! 車內流動著暖融融的風。她坐在后排,終于放松下來,整個人被安全感包裹。如果今天原本是一個人出行,可能連家都回不去吧。她不擅長搶奪,不擅長扒開別人的身子給自己讓路。雨確實大了些,從車窗玻璃上一滴滴滑落。不知道其他觀眾能否順利離開,她有些擔憂,卻也無能為力。 小夏在副駕駛座,開車的人是他的同伴。車子平穩緩行,他打開音樂播放器,柔和的古典樂流淌出來。后排一片黑暗,手機熒幕也持續休眠,只看得見前方車燈照亮的路。好困。睡意和疲倦忽然涌上來,但符黎還是湊過去,和他說了幾句話。 抱歉,那時候一回頭就看不見你了,手機信號太差,電話也打不出去。 是嗎,我還以為jiejie故意和我分開的。 她困得一時反應不過來。 開玩笑的,當時太亂了,我被卷到小吃攤那邊,還聽了好多樂隊的八卦。jiejie后來去哪里了? 小葉還很有活力。她悄悄打了個哈欠:在正對主舞臺的調音臺左邊。 我在右邊!好可惜,差一點就能找到你了。 他言語中透露出遺憾,好像輸了什么比賽似的。那是符黎睡著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夜行車很適合睡眠,況且車內還播放著古典樂。她閉上眼睛,睡得時深時淺。有時覺得已經躺在家里的床上,梳洗完畢,準備一覺睡到明天中午。有時又感覺車子開進了熟悉的路,能聽見他們聊天的內容斷斷續續浮在空氣上面。 反光鏡什么都能看見。 今天晚上?回去都十一點多了。 那個樂隊的主唱 你準備什么時候 兩人在音樂聲里低聲交談,她偶爾捕捉到幾個字詞,很快又陷入安睡。待自然醒來時,車子已行駛到租屋附近。雨勢沒有變本加厲,冬天,這座城市也很難下起大雨。小葉輕輕拍了拍符黎的上臂,隔著綿軟的羽絨,能感受到他落下的手指。要到家了。 太感謝了,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來。 不用客氣,我們后來在那邊閑逛,剛好回來聽最后一場。小夏盡力轉過身來對她說。 下車后,她遮著雨沖向單元門前,再目送轎車離開。這一天實在太過漫長,興奮和波折過后,疲憊就顯得尤為沉重。電梯轎廂上升時,符黎想起他們在舞臺上光芒四射的樣子,又回想起半夢半醒間聽到的話。不知車子會開往何處,今夜他們似乎還有其他安排。年輕人的精力實在不容小覷,尤其當高三學生難得放縱之時,她一邊欽羨,一邊輸入密碼走進家門。 十點半左右,燈沒關,窗簾密閉,但電視竟然開著。室友坐在沙發上,一身黑色,此時沉默地投來目光。平日里,無論哪一方,無論多晚回來,彼此都不會撞見除了那個初雪的夜晚?,F在,她的心早已飛向柔軟的床鋪,而身子卻愣在原地,全然不知所措。 游戲,要玩嗎? 室友拿起主機手柄,向她示意。 呃大約兩秒鐘的猶豫后,符黎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可以改天嗎?我今天太累了。 他依然面無表情,放下了手柄,用幾乎不可察覺的動作幅度點了點頭。她飛速掛起外套換下鞋子,回到房間。沒必要為那個糟糕的夜晚感到尷尬了,他看起來顯然毫不在意當然,不如說看起來對任何事都不太在意。符黎想到故事里生活在魔法森林的精靈族,修長,美麗,一向沉默著獨來獨往。 十點四十分,手機的持續震動打斷了無端的想象。不是小葉。時隔三日,Elena終于給出了方案反饋。 主編同意你品牌高端線的idea,所以接下來按照原方案進行,也就是你修改的第一版。你可以開始準備了,周三交給我樣張,以一個城市為單位。若看到消息,回復收到。 即時通訊軟件里,文字拆分成好幾行發送,生怕她周末看不見。得知原來的想法被肯定,她喜憂參半:一方面,她認真策劃的東西有機會得到落實;另一方面,主編竟因為高端線的想法才被說服,可能他根本不愛書,只是覺得這種方法能讓品牌變得更好看罷了。 時間會不會太趕了?她問。周三交出樣張,意味著她不僅需要找到合適的撰稿人和插畫師,還得督促他們緊急完成稿件。 不趕,對話框顯示Elena正在輸入,你要設想自由職業的人一周七天都在工作。 她說得理所當然。 那稿費呢?符黎問。 我發送稿費標準給你。 一個簡陋的文檔被甩過來,她困倦地點開,隨即揉了揉眼睛,反復確認沒有看錯。文稿千字X元,畫稿Y元一張。不,不可能的。沒人愿意干。堂堂佳日文化圖書公司,五六年前打下招牌基礎的高名氣紙媒,只拿得出這么一點資金嗎? 對了,我發一份參考,你再寫一個試稿邀請和稿費詳情,專門給插畫師和撰稿人用。記得先確認對方的合作意愿,再告訴他們稿費。 深夜十一點,通訊app被Elena的工作消息塞滿。她盡量平息著呼吸,感覺內心有個機器控制的巨大鐵球,像以前拆除違章建筑那樣,每次砸出去都會摧毀一座名為理想的樓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