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歸來
第三十六章 歸來
大梁嘉和末年,北蒼來犯,逐陽城落入敵手,七萬兵士被俘遭坑殺。新帝命已經解甲歸田的馮老將軍掛帥任驃騎將軍,炎武侯任副將,從京畿大營及堯城撥兵二十五萬迎敵,護大梁安危。 嘉平元年,先帝國喪未出,秦王起兵謀反,內憂外患,舉步維艱。二月末,大魏女帝派兵二十五萬支援新帝,愿兩國結百年安好,不生戰火之亂。隨后,寧穆鈞奉新皇旨意出征秦王屬地,四十三萬聯軍傾巢而出,未到四月,因糧草被截,數十萬兵士疲于備戰,秦王麾下督軍舉兵嘩變,后逼至絕路,秦王自刎于青瀾江畔。 與此同時,邊疆戰事正酣,北蒼新任首領好大喜功,夸下??谝獖Z了大梁這片水草豐茂之地飲馬牧羊。起初,雙方互有輸贏,敵軍驍勇善戰,終究不敵大梁兵士眾多;四月初,北蒼奇兵突起,秦州失守。大梁剩余部隊駐扎在距離秦州最近的晏城,等待還手之擊,晏城位于秦州東南,背靠連綿起伏的天幕山,易守難攻,地勢優越。 四月中旬,北蒼拿下兩城,稱霸之心大盛,卻深知攻略晏城絕非易事,對陣當日,敵軍主帥命人將擄掠而來百十老弱婦幼斬殺于城門下,公然挑釁國威,更有粗俗鄙陋者,破口大罵。 因兵士數量有限,恐難敵北蒼,馮將軍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炎武侯不忍婦孺慘死于敵軍鐵蹄,假傳軍令,率全城將士予以回擊,此一戰梁軍死傷過半。 北蒼首領拿下兩城,妄想整個大梁已是其囊中之物,故戒備松懈,飲酒作樂,將攻打晏城一事全權交由其子負責,其坐鎮后方,守衛糧草。 當晚,炎武侯擅自調兵五百衛梁軍為先鋒部隊,裝點行囊,立生死狀,千里奔襲北蒼首領大營。傅君亭瞄準其后方澄空,正是疲虛之際,出其不意,夜襲大營,燒其糧草,斬首領首級于陣前,以至于敵軍一時嚇破了賊膽,炎武侯玉面修羅的名聲威震四方。 后來據那晚跟隨炎武侯襲營的兵士回憶說,不知為何侯爺氣沖霄漢,煞紅了一雙眼,將那首領一劍封喉還不算,還抽出靴筒里備著的匕首,一刀一刀將那人的首級割下來,血漬濺了侯爺一身一臉,他竟渾然未覺,冷淡自持,儼然如地獄而來的修羅一般。 不料北蒼探子通報主帥,言及首領身死,糧草盡毀,主帥怒不可遏,調剩余十二萬兵馬急攻晏城,同時派一千兵士圍炎武侯一行于城外五十里處。適逢大梁援軍趕到,解救傅君亭等人于危難之中,其后雙方混戰三日,北蒼主帥負傷,兵力大減,不得已退至秦州。 大梁乘勝追擊,集中火力誓要奪回秦州,北蒼主帥驚聞其父首級懸掛于城門之上,每日供大梁兵將做練靶之用,一時氣急攻心,匆促間應戰,致使剩余部隊折損近半。本想向其他部族借兵,北蒼卻是人心渙散,議和之聲日益高漲。 五月中旬,北蒼只余殘兵敗將,竟妄圖與大梁同歸于盡,驃騎將軍、鎮遠侯、炎武侯兵分三路包抄敵軍,一鼓作氣將那蠻子趕至蘭山以北,收復失地逐陽城,大勝而歸。 此后,北蒼派人議和,呈遞投降書,愿給梁每年白銀五萬兩,馬匹羔羊等不以計數,至此兩國停戰。 六月末,京城暑氣大盛,樹上蟬鳴陣陣,讓人靜不下心來。 四角的虎頭冰鑒里盛放著大塊的冰,窗紗半開著,間或有微風吹起來,倒使得屋里溫度正相宜,不冷不燥。 周雪瑤著一件杏色的薄衫靠在軟榻上,穿針引線做著頂虎頭帽,如今她已顯了懷,推算著日子是在十月生產,到時候天氣轉涼,這帽子自然就排上了用場。她以往繡花制衣居多,還是頭一次做這種小玩意兒,又是給自家孩兒做的,一時有些喜不自勝。小老虎渾圓的兩只耳朵支棱著,顯得憨態可掬,虎頭帽的邊沿還鑲了一圈的兔毛,周雪瑤軟得心都化了,忙不迭地在隆起的肚子上比劃兩下。 新鮮勁兒還沒過去,突聽得外頭有人道:夫人,院里新分了果子那廂綠茗挑了紗簾一路小跑進來,獻寶似的呈上盤紅艷欲滴的荔枝,欣喜道:拿井水湃過,現下正適口,夫人快嘗嘗。 周雪瑤笑她小孩兒心性,有點兒吃的便高興地藏不住,她把虎頭帽收在小包袱里放好,抬頭瞅瞅綠茗,笑道:瞧你跑了一腦門兒的汗,你jiejie她們呢? 扶云堂來了人送東西,jiejie她們忙著入庫,又怕夫人悶得慌,特地叫我來送果子。綠茗放下果盤,也憨憨地笑。 周雪瑤有些猶豫,之前央求玉玲做碗冰酪,都要受mama嘮叨好久,說有孕之人受不得寒涼。眼下這果子實在勾人,綠茗一番心意,眼巴巴地送過來,總不能推脫著不吃,又怕mama知道了苛責丫頭們。嘴饞壓倒理智,她忍不住剝了一顆入嘴,果rou冰涼雪白,貝齒一碾,豐沛的汁水流出,口腔里霎時涌動著一股子甜膩,這甜幾乎流溢到了心底,周雪瑤滿足地瞇了瞇眼。 她不敢貪涼,招呼綠茗也嘗嘗,小丫頭擺擺手道:廚房里還留著半枝,奴婢先去庫房給jiejie打打下手。 想必因著她懷孕,扶云堂即便不甘心還是送了好些東西過來,周雪瑤點頭應了,讓綠茗下去忙活。荔枝甘甜可口,她接連食了兩顆,連帶肚子里的小東西微微動了動,她莞爾一笑,拍拍隆起的肚皮道:可是吃到你喜歡的果子了? 不說不打緊,話音剛落,小壞蛋又狠狠踢了幾下,鼓起的肚皮急促凸起,周雪瑤皺了皺秀眉,明顯有些吃不消,摸摸肚子無奈道:怎么了這是?娘親我還說不得了 殊不知這一切皆落到屏風后那人的眼里,屋里的擺設如舊,房里還懸掛了雅致的珠簾。隔著雪花珠的簾幕,女人輕柔似水的嗓音清晰地傳過來,好好的鬧什么脾氣呀 疲乏的男人半倚著屏風,閉上眼睛,深深嗅了一口久違的氣息,她的氣息。聽到她似抱怨似批評的話時,嘴角不由地彎了彎,許是趕路太久,眼睛干澀得厲害,再睜開時已有些濕潤。他靜默著挪動幾步,不敢打擾這片刻的寧靜,溫情中蘊含著炙熱的漆黑利眸始終不離她的身影,只見周雪瑤從榻上坐起來,眨巴著眼睛還伸出手指去戳戳肚皮,安撫道:好了好了,娘親不說了。 哪知小壞蛋不買賬,哪吒鬧海似的,誓要在娘親的肚子里踢個天翻地覆。周雪瑤眉心突跳,下腹驟然疼了一下,她以為是窩著肚子,孩子伸展不過來,于是慢慢起身想下地走動走動。頑皮的小鬼不依不饒,胡亂地蹬踹,周雪瑤恥骨一疼,立時站不住腳,她驚叫一聲抱住肚腹,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珠簾晃動不休,叮咚作響,一抹黛藍色的影子自屏風前閃過,大手摟過女人虛弱的身子,低頭關切地問:可是孩子在鬧你? 周雪瑤愣怔地看著眼前風塵仆仆的男人,還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是他,真的是他,他回來了禁不住熱淚涌上眼眶,她啜泣著撲入傅君亭的懷里,甕聲甕氣地說:你回來了,你可算回來了 傅君亭笑笑,伸手拭去她滿臉的淚,安慰道:回來了,回來了末了,大掌摸摸她的肚子,擔憂道:方才可是疼得厲害,我抱你去床上歇歇,別動了胎氣。 周雪瑤主動搭上肩膀任他抱去床上,貪戀地靠在男人的胸膛,耳邊是強有力的心跳,心里是從未有過的安心。她吸吸鼻子,狐疑地用手拍拍肚子,靜等了一會兒,不好意思道:現下又不疼了。 傅君亭不放心,拉過她的手腕把脈,卻并無異常,只好伸手按壓女人的肚皮,察問道:以往可有這么疼過? 周雪瑤搖搖頭,道:還是頭一次鬧得這么厲害。說著她笑彎了眼,桃花眸盛了一汪清泉似的,繼而又道:想是知道他爹爹回來了,高興的呢。 傅君亭聞言失笑,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低頭愛戀地親吻女人的肚子,本以為小東西能賞臉動一動,等了半晌,也不見一點兒凸起。 周雪瑤怕打擊他的積極性,連忙討好道:孩子剛才動了許久,這會兒說不準累了睡著了。想起他回來得匆忙,怕是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于是想起身喚人去準備飯食。 那廂玉玲將各類物件入了庫,回頭就見冬青直挺挺地站在廂房門口瞅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還是綠蘿推了她一把才跟夢醒了似的。 今日大軍班師回朝,京城百姓夾道歡迎,經此一戰,北蒼蠻子再不敢度過蘭山sao亂邊境,大梁揚眉吐氣了一把,民眾只覺得鬧翻了天去也不為過。邊關無戰事,侯爺歸家來,這是府里難得的喜事,門房的小廝得了老夫人的令,在長街放了十里的炮仗,噼里啪啦得好不熱鬧。 周雪瑤命人點了火盆,燃了艾草,趨吉避兇,傅君亭本來沒這么多講究,看她大著肚子cao持上下,不好拂了她的一番好意,也就一一照做了。 忙活完一切,趁著后廚準備飯食的空檔,丫鬟們也識趣地不敢來擾,傅君亭心滿意足地抱著嬌妻在床上敘話。周雪瑤有著身孕,有什么好吃的都緊著她來,身子豐腴了不少,尤其是胸脯鼓脹了許多,現下正是好揉捏的時候。 傅君亭替她除了鞋襪,大掌悄悄探入抹胸,大掌撈著一方碩大的綿軟摸揉,還湊在女人紅透的耳邊壞笑著道:怎么大了這么多 周雪瑤的身子久未經雨露,讓他這么一撩撥,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泛著癢意,現在青天白日,怎好宣yin?虧得她懷著身孕,要不他早就一口把她吞了,她還有筆舊賬沒跟他算呢。沒好氣地給了一肘子,周雪瑤急忙攏好外衫,又指指妝奩匣子的位置,正色道:還請爺去匣子里給妾身找個物件兒。 難不成娘子私藏了寶貝?傅君亭不疑有他,蹬上靴子下了地,摸索著打開匣子一看,里頭卻只有折疊著的幾張紙。他下意識地捻了捻,又聽到周雪瑤命令道:爺打開瞧瞧吧。 傅君亭不解,還是聽話地翻開來,還沒等讀了幾個字,臉色已是大變,扭頭想辯解幾句,訥訥的也沒說出什么來。 周雪瑤白了他一眼,托著肚子走到他跟前,一把奪過那幾張紙扔在地上,動作干脆利落,看得傅君亭目瞪口呆,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她眼里泛著瑩瑩淚光,倔強地挑眉問道:爺可還記得這家書寫了什么?說著一手指了指地上的書信。 傅君亭啞口無言,又聽得她傷心道:爺不記得了?我可是記得的話再也說不下去,眼淚撲簌簌地落在衣襟上,周雪瑤哭得抽抽噎噎,身子微微顫抖。 男人最見不得她哭,連忙擁她入懷想要哄慰,卻不想周雪瑤還在氣頭上,也不知孕婦哪來這么大的力氣,狠狠推了他一把。傅君亭受不住力,咬了咬牙忍住肩膀的疼,臉色陡然煞白,可見她哭得不能自己,也微微紅了眼眶,只好輕聲道:那時大戰在即,萬一我身死他鄉倒不如寫了放妻書,說不定你能有個好歸宿。 周雪瑤止不住眼淚,也咽不下那口氣,撲到他懷里捶打著硬挺的胸膛出氣,末了揪著男人的衣袖抽泣道: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傅君亭怕她哭傷了身子,況且肚子里還有個小的,忍著疼哄她:莫哭,莫哭,我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往后再不提這茬了可好? 你說不提就不提?我偏要提!周雪瑤哭得梨花帶雨,聞言還叉著腰跟他叫板。 傅君亭苦笑,伏低做小認錯道:娘子,你家夫君出言不遜,饒過我這一回吧 周雪瑤一肚子氣,豈是他三言兩語能打發的了,她止了眼淚,也不愿理他,本想去床上歇歇,綠蘿趕得巧在紗簾外稟報,說飯食備齊,可要傳膳。 傅君亭正愁沒人打破僵局,喚了丫鬟們傳菜,綠蘿綠茗眼瞅著氛圍驟冷,猜到周雪瑤是因為放妻書發了好大的脾氣。畢竟是夫妻倆的私事,做丫鬟的沒法勸慰,丫頭們互相遞了個眼色,默默退下了。 李mama知道周雪瑤口味,準備的大都是她喜歡的菜式,她本來氣都氣飽了,可因著懷孕總覺得吃不夠,才勉為其難跟傅君亭坐在一起用飯。席間,男人示好地給她布菜,周雪瑤不理,只淡然地瞟了他一眼,發覺傅君亭右手好像使不上力,夾菜的姿勢略顯怪異,她礙著面子,就沒多問。 夏季日長,吃過晚飯天還沒黑,周雪瑤怕與他再生爭執,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去了庫里查看午后扶云堂送過來的東西。架子上箱子里琳瑯滿目,陳列著各式的貴重物件兒,金項圈銀項圈、小玉鐲子,翡翠如意、各類補品看得周雪瑤眼花繚亂,她以為自己是見過世面的,接過名冊翻看校對,沒成想還是個井底蛙。 名冊一頁都沒查看齊全,小東西又躁動起來,周雪瑤安撫了兩句也不管事,心頭無端地涌來一陣心慌,她只得忍著疼慢慢往回走,右眼皮突突地跳。待進了屋子,卻不見那人的影子,周雪瑤慌了神,急切地喚了兩聲君亭,也無人回應。 綠蘿見她心焦,忙寬慰道:想是侯爺去了扶云堂,說不準一會兒就回來了。 方才傅君亭懨懨欲睡,精神不大好,想來不會出門,周雪瑤提著一顆心,正想派丫鬟去扶云堂那邊問問話,無意瞥見西窗的紗簾被風吹開,那是凈房的位置。 她心里一動,饒過屏風疾走兩步,只見傅君亭仰靠著池壁,頭發在水中散開著,雙目緊閉,眼下一片烏青,最要命的是一道猙獰狹長的血痕橫亙在右肩上,血rou翻開,邊緣處已經被池水漂洗得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