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迷離
第二十一章:迷離
第二日清早,黎穗之被無罪釋放。 青木的死,帶走了所有有關這場地下接頭和抓捕行動的秘密。 在經歷了生死懸于一線的拉鋸后,死無對證,成了保全黎穗之最有力的證據。 黎曜因把一條羊絨圍巾披在了她的身上,扶著她上了汽車。 走到大廳門口的時候,極好的陽光普照,曬得人前所未有的舒服,那些從審訊室帶出來的暗暗霉味也都揮散一空。 姚湘晚隨著他們一同走出來,甚至親自替黎穗之打開了車門。 她的嘴角噙著最得體的笑意:黎小姐好福氣,從外頭抓進來還能活著走出七十六號的人不多,黎小姐算得上其中之一。 黎穗之面色還有些蒼白,昨天一整日被圈在不見天日的審訊室受審的虧虛還沒有完全恢復。 她只是淡淡笑道:還要多謝姚處長,明察秋毫。 姚湘晚做了個請的動作:還希望黎小姐多多見諒。 黎曜因發動了汽車,車子穩穩當當地駛出了特工總部,大門又緩緩合攏。 過了兩個路口,車速陡然變慢。 黎穗之抬起一只手,緩緩壓住了眼睛,直到現在,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回來多久了? 黎穗之的眼皮驟然一跳,她知道,盤問遠沒有結束。 三個月。 黎曜因瞥了一眼后視鏡,又問:現在住在哪兒? 黎穗之照實答:申江大學教師宿舍,順便送我回去吧。 黎曜因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緊:你做老師? 黎穗之點點頭:助教。 他的話不容拒絕:跟我回家。 黎穗之坐正了身體,雙臂在胸前交叉環起來:不想回去。 穗穗。他已有些不耐煩,你還沒鬧夠么?你知不知道姚湘晚是什么人?被她盯上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黎穗之挑眉:她是什么人?你的新任女朋友? 黎曜因緊繃著臉:不是。 黎穗之一笑:那她盯我做什么? 你心里明白,不需要我再說得更清楚。你在暮色酒吧的事,我不愿意再看到第二次。 他聲色沉沉: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 黎穗之心念一動。 車子很快開到了申江大學門口,黎穗之剛要打開車門,就被他握住了左手。 黎穗之回頭去看他,他的手心有些汗,滑滑的,有潮濕的熱。 黎曜因目光懇切:后天下午我來接你,同我一起回家。 黎穗之有些微微的出神,本想著拒絕的話到了舌尖,卻再也說不出來。 目送著黎曜因的車朝前開直到沒了蹤影,黎穗之緊了緊身上的披肩,攔了一輛黃包車,去了江氏制衣店。 拾級而上,陳年的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發出輕微的響動。 二層閣樓的門嚴嚴地關著,黎穗之伸手拉開了一條縫,閃身走了進去。 譚正誠見她來了,急忙從凳子上站起,來到她身邊,把她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見無大礙,終是放下心來。 他給黎穗之的杯子里續上了熱水:七十六號一趟,你受苦了。 黎穗之捂著杯子有些發愣,隔了半晌才開口:青木同志,犧牲了。 譚正誠握緊了拳,喉間溢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不過所幸消息已經成功傳遞。 黎穗之喝了口茶,接著說:兩日前截獲的日軍密電,半月后,日軍參謀本部會派駐長野健一繼任特高課的課長。二十三日船會抵滬,屆時參謀本部會聯合特高課舉辦一場晚宴,現任課長伊藤野原也會一同出席。 譚正誠的眼中寒芒閃動:我知道了,今晚我會向組織發報。 黎穗之眼中涌上一絲疑惑:還有一件事我要問你,現在的特工總部人員構成是什么? 譚正誠壓低了聲音,娓娓道來:要緊的人,是特務委員會特工總部李主任,副主任黎曜因,情報處處長姚湘晚,機要處處長莊意水,以及第一行動隊隊長顧深。 黎穗之聽著,快速吸收他話里的信息量。 待他說完,她不禁更為疑惑:短短三年,黎曜因怎么會坐到這么高的位置? 譚正誠抿了抿唇:對此說法不一,不過比較可信的是,特高課課長伊藤野原的青睞推舉。 伊藤野原?黎穗之有些吃驚,他什么時候和日本人扯上這么深厚的關系了? 譚正誠措了措辭:你大概還不知道,伊藤野原是姚湘晚的舅父,姚湘晚在日期間,一直沿用其母親的姓氏,對外皆稱伊藤晚子,所以也算得上是伊藤家族的人。 他停了停,似是在揣度著黎穗之的神色,又接著說:七十六號內部,對于黎曜因和姚湘晚的關系心照不宣。 言明至此,黎穗之的心口有些沉悶,她走到窗邊,開了一條縫,吹進來的風打在臉上,胡亂地攪著人的心。 不過一個特工總部,魚龍混雜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倒是復雜得很。 劫后余生的慶幸再一次襲上了黎穗之的心頭,她搖搖晃晃地后退一步,倒坐在椅子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譚正誠:還有一事,黎曜因要我搬回黎公館去住,我以為,這是個機會。 你是說,刺探情報? 黎穗之點頭。 譚正誠有些猶疑不決:借用你的身份,倒是合情合理,只是這很危險,你確定要這么做? 是,依著他如今的地位,對我們收集情報應該會近水樓臺。何況,長野健一的繼任晚宴,想必特工總部會有所安排,黎曜因如果和伊藤野原真有如此深厚的聯系,那他一定會出席。 譚正誠思忖片刻:好,今晚我會一并上報給組織,等待命令。 要緊的事情悉數說完,兩人的神經稍稍松弛下來。 黎穗之這才注意到他下頜連著脖頸的一側,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傷痕,看那痕跡的寬窄與走向,約莫是短刀在倉促之間劃傷所致。 她蹙眉問道:你的臉,怎么回事? 譚正誠聞言伸手摸了摸,牽動嘴角:昨日去松江押送犯人,與那邊的監獄交接時,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同黨要劫囚,一時間動了手,不礙事。 處理過了嗎? 他搖頭:不用那么麻煩。 不行,若是感染了會更麻煩。 她起身要去尋藥箱,目光掃視閣樓一圈兒,方才抬腳,被他拉住了手腕,他也站起身:我知道放在哪里,我去拿。 黎穗之十分小心地先用藥棉沾了碘酒,在他的傷口處徐徐擦拭,他輕微地喘著氣,笑道:我皮糙rou厚,你不用那么小心。 黎穗之睨他一眼:是,誰不知道特工總部行動隊的兩把利刀,一個顧大隊長一個譚隊長,個個兒都是人中龍鳳。 譚正誠自知她是與他玩笑,將她的話頭接下去:黎小姐倒是真會開我玩笑,這話雖是阿諛奉承之言,可從你的嘴里說出來,卻是叫人聽得舒心愜意的。 黎穗之的眼前忽地模糊起來。 猶自記得他們初識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叫她黎小姐,在戲園子里的包廂,她頭一回聽了他與尹裳搭臺的,一晃竟過去了如此長的時間。 多久了?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譚正誠瞧她出神,懵然問道:什么? 她收回了思緒:我們認識,你唱楊四郎的那一天? 譚正誠反應過來,細細數了日子,笑出來:我記得,是民國二十五年。 是啊,民國二十五年。她低低默念,那個時候的日子,真的很好。 譚正誠不由自主地將身體靠在了椅背上,心中盡是悵然:其實若不是你執意要求回到滬上進行諜報工作,我原本是想讓你留在延安的。 黎穗之收拾好了藥箱,靜靜放在手邊,道:三年前我便逃了一次,我不想逃避一輩子。 譚正誠凝視著她:我們選擇的這條路,注定兇險萬分,我希望你真的可以做好準備。 黎穗之的目光堅定有力,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在延安的時候,我足足想了一天一夜,如果生活在這片華夏土地上的人們都可以像這里的人們一樣,志同道合,共同為了一個新的美好的明天而去不懈奮斗,那該是一幅怎樣的景象。所以我愿意,去為了這樣的景象而努力,回到滬上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譚正誠有些動容,他點了點頭:黎穗之同志,你要明白,特工總部的這一番經歷,在很大程度上只會是一個開端,它絕不僅僅代表著結束。你回到黎曜因的身邊,開始親自接觸新政府與日本方面的人和事,那才會是你真正潛伏工作的開始,同樣,也會是你身處于重重險境之中的開始。諜報工作的使命與真相,不是計算,不是破譯,而是毀滅,是犧牲。 時值民國三十年的春夏之交,夜風尚且清涼,拂面柔和。 百樂門、大上海舞廳依舊燈火通明,夜夜笙歌,雖未亡國,卻有了隔江猶唱后庭花的頹靡之感。 傍晚時分,黎穗之履著南京路的霓虹燈影下緩緩步行,一股悵然悶在心底,欲與人言,卻又萬般無奈。 在滬上生活了二十余年,沒有一夜如今夜一般百感交集。 望著眼前的這幅圖景,黎穗之陷入了深深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