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何靖靠著床一夜未眠。 平頭坐在椅上,靠著那個小小床頭柜,也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我出去看看情況,再打個電話給金寶。 打給她做什么? 什么東西都丟了,總要有人來接應。 外面都是安東的人,她來了等于送死。 不會的,林文肯定不會放過安東的人,接下來幾日他們肯定會火拼。我們趁亂回去,沒人會發現的。 你小心點吧。 兩人陷入沉默。平頭的眼淚在車上淌盡,往日風流雋采的雙眼紅得失神。他完成了何武遺愿,卻失去了這個兄弟。 何靖沒了說話的力氣。他罵平頭,甚至拿槍指著平頭都于事無補。弟弟死了,他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死在莫斯科的夜晚,死在掩護他們離開的路上。 所有的話都失去了聲音。 天亮了許久,平頭才回來。 陳薇的弟弟陳康已經起床。jiejie花半個多小時給他做了心理建設,在看見平頭的時候還是驚得躲到陳薇身后。 平頭掃視那個濃眉大眼的小男孩,你兒子? 陳薇臉紅,這是我弟。 跟你挺像,我還以為是你兒子。平頭望了姐弟兩眼,轉身進入房間。 何靖的燒已退了大半,臉色卻依然煞白。 我停在外面的那臺車他們沒有燒掉,但行李沒了。藏在車底的護照還有一些現金都在。平頭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三本護照,何武那本他舍不得扔掉。 找人打聽了消息,林文中槍,不過沒死?,F在安東的人離開了莫斯科,可能會去圣彼得堡。 廖勝呢? 打聽不到。不過我交代了兄弟們打醒十二分精神,不會讓蔣興有機可乘。金寶會帶人來,明晚應該就能趕到。 阿熙何靖突然望向平頭,臉色難辨,明天我們去接阿武。 金寶趕到莫斯科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9點。明明是入夜的仲夏八月,莫斯科居然冷得像港島冬天,她帶著人大步走進莫斯科市郊暗巷,裹緊外套后敲響陳薇家門。 陳薇開門,望見金寶明顯愣怔半天。 我是來接阿熙他們的。金寶開口。 陳薇沒想到這兩個高大男人的同伙居然是個嬌俏年輕的小姑娘,身后還跟了一群來者不善的黑衣中國人。 他們在里面。陳薇側身讓金寶進門。 金寶走進屋子,望見房內臉色陰沉的兩個男人。 靖哥,你受傷了?金寶蹙眉,何靖手臂上的紗布白得刺眼。 何靖點頭,我們現在就走。他從床上起來,赤裸上身套進襯衫,高大身材塞得整間屋子瞬間低矮了幾分。 平頭和金寶跟在他的身后走出陳薇家。何靖忽然想到了什么,轉頭對陳薇開口,我放了錢在你床頭柜里,你就當從來沒見過我們。 陳薇懸了兩天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她沒有回應何靖的話,目送身影消失在巷尾。 她決定換個不容易踢開的鎖。 不了,索性還是換個房子吧。 何靖上了車,沿那條逃命而來的莫斯科河往察里津諾莊園前去。金寶坐在副駕駛位側過頭,低聲詢問,阿武呢? 平頭握著方向盤的指節明顯用力過度,泛起青白。他哽著嗓音,我們現在去接他。 金寶從疑惑到逐漸震驚,猛地回頭,看見緊盯窗外哀傷沉默的何靖。 她突然意識到某種難以置信的可能。 只是過了一夜。 察里津諾莊園的燈還是那樣奢靡通明,照出前院滿地無人清理的尸骸。美麗幽深的湖泊,在見證了修羅場之后如鏡面沉寂。 何靖帶人踏過雜草,低頭一路細尋何武尸體。他想找到弟弟,但他又害怕找到弟弟。腳步隨呼吸變得沉重,撩過褲管的每根草都生刺扎人。 犬吠撕破安靜。 一只黑白毛色的馬達莎正低頭嗅著什么,遠遠望見黑衫人類,警惕地咆哮起來。 一聲槍響結束短暫嘈雜。 平頭收起槍,邁步走到馬達莎尸體旁邊。手電筒照到那只布滿血跡的金色勞力士,他難以控制地低嚎一聲,彎下腰急促喘氣,心臟像被人瞬間從身體活活剝離。 所有人循聲趕去。 金寶一路小跑,不顧腳下踩著陌生人逐漸發硬的尸體,快步來到平頭身旁。她只看了一眼,緊捂自己想要尖叫的嘴,大顆眼淚無聲奪眶而出。 何靖最后一個走來。 沒有人敢把電筒照在何武已經血rou模糊得難以分辨的殘骸上。憑著蒼白月色,憑著金寶和平頭已然失控的哭聲,憑著其余兄弟強忍的傷感,何靖終于見到了自己弟弟。 媽,為什么弟弟要叫何武? 因為你靜,就叫阿靖。你弟好動,就叫阿武。 那他應該叫阿動。 阿動,還不快點回家吃飯? 哥,我明明叫阿武! 阿武,這個給你吃。 哥,你不吃嗎? 我不餓。 哥,為什么我們沒爸爸? 哥,為什么mama會死? 哥,如果你不來我都能打得贏! 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哥,可能我就是沒有發財的命。死在船艙太晦氣,等我閉眼了你把我拋到海里。 哥,等你做了話事人,保我一世享福。 我不想沒了你這個哥。 我求你回去救我哥! 耳邊腦內只有何武的聲音,何靖聽不見周遭。明明何武就躺在面前,離自己那么近,卻陰陽相隔得如此遠,遠到他再不能站起來,叫自己一聲哥。 平頭上前拽住何靖手臂。何武死得慘烈,他不愿接受,咬牙切齒地痛喊,靖哥!我們現在就回去殺了蔣興!殺了廖勝! 何靖被平頭拽得晃動幾步,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金寶哭著上前扯開,抱住盛怒的平頭讓他冷靜下來。 他們就是畜生,叼他媽嗨,一群死撲街! 平頭繼續吼,以為早就哭完的眼淚根本無法停下。 何靖體內血液似凝固的墨黑夜色,沉重得連呼吸都耗盡力氣。愧疚嗎,痛心嗎,做什么不好,要進黑社會做古惑仔?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為什么偏偏是何武? 相伴二十載。 連一句道別都未來得及講。 阿武,是我沒用。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媽。 命運剝奪了何靖哭泣的資格,他只能不斷品嘗這股痛徹心扉,在后半生的每個日夜里獨自沉默,不得宣泄。 過了很久,他啞著聲音開口,燒了吧。 手下們從莊園壁爐里將所有木柴搬出,堆砌起來。何靖彎身蹲下,將那只帶血的手表從何武只剩兩根指頭的手腕輕輕摘出,小心翼翼放進上衣內袋。 火光熊熊燃起,莫斯科夜涼如水。 何武最終沒有衣錦還鄉,甚至死無全尸。莫斯科的風里哭泣沒有靜止,所有人默契哀傷,涌動仇恨,拉扯憤怒。 直至煙熄。 何靖將何武骨頭撿起,根根干凈分明,似他生前年少輕狂的挺拔身姿。綁進袋里,隨石頭沉入察里津諾湖底。 手心里捧著一抔燒黑的土。何靖望向拂曉的暗紅天際,我們回去。 回去哪里? 回去血債血償的戰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