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四)
與蕭曉鹿相約在片刻的午休里喝茶,辛桐嗓子有點啞,被季文然傳染的。大冬天開了地暖就不穿鞋,活該感冒。而跟感冒患者睡一張床還負接觸的下場就是——辛桐翌日起床,嗓子說不出話了。她從季文然雜七雜八的一堆東西里找出還剩幾顆的消炎藥,一人三顆,直到中午才好受些。蕭曉鹿撲過來,揉了揉她的臉,道:“辛姐,你是真的胖了?!?/br>“我知道,我知道?!毙镣┻B連點頭。她發誓她已經吃了一周的蔬果沙拉,按時運動,作息規律,但體重還是吹氣球似的在漲,害得辛桐現在都有點不敢看體重秤的數字,生怕一覺醒來自己頂兩個季文然。下周不準備再吃沙拉,她這兩日頭暈的離開,懷疑是低血糖。蕭曉鹿讓出位子給辛桐,自己拽過靠枕抱在懷里。“優白呢?”“睡覺?!笔挄月拐f?!澳杲K了嘛,他們兩個都忙……哎,權力的更迭啊,兜兜繞繞優白還是要受壓迫?!?/br>“我差點以為傅云洲不能復工,現在蠻好,”辛桐說著,挖了一大口蛋糕送到嘴里,罪惡且容易上癮的糖味兒不斷刺激味蕾。“辛姐,我有和你講過嗎?”蕭曉鹿抬起下巴,轉了話題?!拔野直緛硪恢眰髀勗谕忸^養女人,最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斷了,他和我媽開誠布公地談了好幾日,最后說暫時這樣過著,都說一大把年紀了,也不一定再有感情?!?/br>她皺著眉碎碎念,“真奇怪,怎么一和傅云洲解除婚約,各種好事都來了?果然他是我的大災星?!?/br>辛桐心弦微動,只道:“時來運轉,總會好起來的?!?/br>蕭曉鹿甜甜地笑著,咬著勺子道:“也是?!?/br>隨之,她冷不丁地以女人的靈敏詢問辛桐:“話說,你多久沒來月經了?”辛桐眼皮一跳。對哦,我月經上回是什么時候來的。她們的閑談終結在這句月經日期,辛桐要回去繼續上班,該交年終總結了。問:我們今年取得了什么突破,給公司帶來了什么價值?答:不知道,每天就是上班摸魚,偶爾劃水。林昭昭做得犯困,同辛桐抱怨?!皩W會計沒好下場,人人以為你能搞點非法活動,跟賈躍亭似的,結果連真賬都做不明白,只能滾出來當狗腿子?!迸税β晣@氣?!拔叶疾桓蚁虢Y婚要孩子,跟吸血似的?!?/br>辛桐忽然感嘆,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再次把孩子打掉。眼睛不帶眨。回到家里,辛桐把季文然的屋子統統走了一遍。她不知不覺間,企圖把所有人都納入到間房里。哥哥和鶴軒都需要單獨的書房,她自己也需要一個書房來放書,但她的可以是公用的大書房,能帶孩子讀書。小公主要有一個寬敞的工作室,能放他各種雜七雜八的零碎,鋪上羊絨毯,不能讓他一轉身就踩到炭筆,再轉身打翻支架。需要一個足夠大的廚房,現在這個稍微有點小,餐桌也會嫌窄。永遠要留三間客房,母親偶爾可以來住,也要給蕭曉鹿和徐優白,以及孟思遠準備。再加上孩子長大一點需要自己的房間,現在這樣著實不夠。對哦,還有游戲室。易修得要一個,她可以和易修一起玩,如果孩子喜歡,也可以和爸爸一起玩游戲。但是小孩子的玩具室也需要的吧?她推開窗戶,清朗的天色逐漸暗沉,明月的輪廓顯現在灰色的遠方,看來今晚會有相當美的月色,足以撫慰白晝的消愁。辛桐開始貪得無厭地想要個小花園了。這樣孩子可以在花園里種點小番茄,或是矮矮的薄荷,還可以有秋千。要不要養一只小貓嗎?唔,算了吧,她養季文然感覺還挺好的。由下走到上,從里走到外,辛桐長長地嘆氣,心中悵然若失。為什么會彷徨?是因為閑散的人生將要結束了嗎?她馬上會有一個孩子。辛桐覺得這會是個女孩,最好是高傲又漂亮的小天鵝,不容易吃虧。第二日恰巧,程易修磨磨蹭蹭把檢討上交,一摞紙,跟小山似的。十萬字不可小覷,男人抱著她喊自己手肘扭傷,彈不了吉他。辛桐知道他有偷懶,畢竟五百字重復地寫“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可算不上什么檢討。她將雪花一般的紙張塞到包里,踮腳親了親他的鼻尖?!拔視4娴?,然后每隔十年拿出來羞辱你一次?!?/br>包括傅云洲在軟磨硬泡下唱得“給我一個吻”,她也會每隔數年拿出來鑒賞一次,大熒屏播放,連同蕭曉鹿那份高中典藏版。不得不說,傅云洲唱歌還真是……僵硬且高冷。去醫院做檢查,拿到報告。她看著單子,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鎮靜。考慮到江鶴軒哪怕有情緒——不管什么情緒——也殺不過來,她最先打了個電話給他。三言兩語交代清楚,他好長一段時間沒做聲。辛桐道:“可能是避孕藥過期了?!?/br>“對啊,沒錯,”江鶴軒只管笑。“怕了?”“沒,”不知是不是身處兩地,江鶴軒現在說起話有一種隨意的可愛,“我剛剛在猜我是不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br>“你是第一個?!?/br>“真好?!彼f。辛桐不解其意。諸事第一個告訴他就是“好”?那江鶴軒短短時日的改變也是真的大。“小桐,我爸媽前幾日來電,”不知怎得,他改了話頭,“他們兩個終于離婚了?!?/br>“想通了?”江鶴軒苦笑?!拔夷赣H出軌,找了個做房地產的男人,還大她六歲?!?/br>辛桐回憶起那位嚴肅到略顯神經質的女教師,樣貌、做派,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會主動出軌的女人。“她壓抑太久,我又不管不顧地走了,耐不住的?!苯Q軒話說得點到為止?!案赣H一定要爭這口男人的尊嚴,干凈利落地去離婚,據說在門口吵起來,打作一團?!?/br>一男一女離婚前憤而互毆,那場面必然如同宰羊殺豬,當街不管不顧地哭嚎聲,血腥到泛著魚腥臭。“還好你不在?!毙镣﹪@氣。“是啊,幸好不在?!苯Q軒道?!岸嗵澞惆盐伊鞣帕??!?/br>他語態輕巧,不似憤懣。“小桐,直到他倆離婚,我才發現不管如何抵抗,我還是繼承了他們的脾性?!苯Q軒緩緩說?!拔姨Mㄟ^全然掌控一個人,來告訴自己你還是安全的,你還擁有她……”“可我又是那種愛防備人的家伙?!毙镣┙由纤脑??!拔姨ε聞e人會拋棄我,所以相當抗拒把自己交付給別人,總給自己留有余地?!?/br>江鶴軒笑了笑?!笆前?,這么簡單的事?!?/br>“我以后遇到重要的事,都第一個告訴你,好不好?”辛桐忽然說。第二個知道的是傅云洲,也是巧合,辛桐開車回家正巧與他裝上了。傅云洲愣了很久,或許是想起了他曾經的那個孩子,面色不大好。辛桐握住他的手貼在依然平坦的小腹,戲謔道:“哥哥要努力養家,我這人還是相當窮奢極欲的?!?/br>“你好養,”傅云洲說。他看著辛桐,手指仿佛蹭著一只乳鴿的羽毛,在她的腹部撫過。“希望是個女孩,”他說,“你比易修好帶多了?!?/br>最后知道的自然是季文然與程易修。一個個說完,辛桐忽然一下哭出來,涕泗橫流,連她都嫌棄自己不體面。程易修手忙腳亂地去找紙巾。季文然一聲不吭地解下格紋圍巾,幫她捻了捻鼻涕。大寒降臨的時候,辛桐又搬了一次家。二十多年來,她首次規劃了自己的房間,順帶簡單布置了江鶴軒的房間。辛桐躺在床上,對自己說:你現在有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不用擔心交不起房租被趕出去的地方了。他們的新家偏離市中心,但又不像季文然本來住的地方那么荒僻,頗為老派的洋樓,立在叢叢矮林,甚是閑散。程易修唯一的感嘆大約是:“我還挺想要個游泳池的?!?/br>季文然隨即說:“想要你自己拿鏟子挖一個?!痹捯袈湎?,公主殿下啪的一聲關門回屋。他們兩個對角線住絕對是好安排。春節不聲不響地降臨在仍有些空落的新家,沒有鞭炮聲,該早出晚歸的依舊早出晚歸,無所事事的還要無所事事。辛桐買了年糕回家,甜的給季文然跟自己,咸的歸傅云洲和程易修。江鶴軒就在這時候出現。他從出租車上下來,提一個輕便的皮質手提箱,帶著美國風頗重的老式呢帽,頭發軟軟地耷拉在額前,眼鏡還是細方框。一個恍惚間,辛桐還以為自己見到了哪部里的紳士偵探。他真的瘦了許多,風塵仆仆。“怎么不和我說一聲,”辛桐道。“就回來待四天,然后回去?!苯Q軒張開手臂,有一種真誠的溫和。是辛桐主動走過去,埋在他懷里的。過幾日同傅云洲一起去母親那兒取東西,是沈安鳳的遺物。早該去取的,先前總是忘。辛桐取下母親束之高閣的鐵盒,rou粉色的指甲撬開生銹的邊沿,再拇指、食指一道用力掰開。里面沒有噩夢般的黑色銜尾蛇鐲,也沒有另一個讓人不安的秘密。只有一張嬰兒照片。辛桐拾起泛黃的照片,小心翼翼地翻到背面。男人用飛揚的字體寫著—小桐,爸爸永遠愛你。門外傳來敲門聲,男人詢問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笆帐昂昧藛??”“好了?!毙镣┞曇舾吒叩?。“嗯,那走吧?!?/br>弄堂內,放假的孩童們手攜手掠過平地,他們嬉笑打鬧追逐著,點燃了違禁的鞭炮。平地一聲巨響,驚起滿樹麻雀。(正文完)后記平地一聲巨響,驚起滿樹麻雀一年過去,終于走到這里。本打算寫一個長長的后記,輕松地與你們調侃自己與筆下的主人公,以及那些想寫卻沒寫的情節,或是寫而又棄的部分。然而寫出最后一句話后,打電話與閨蜜大哭,哭完,面對電腦有些語塞。本來打算寫一個四個男人都愛我的故事,但寫著寫著,這本書突然變得很憂郁。里面承載了許多非常私人的,情緒化的,脆弱的且神經質的情緒。有關辛桐,有關傅云洲,有關江鶴軒,有關程易修,有關季文然。有關辛淮飛,劉佩佩,沈安鳳,傅常修。那些在一個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完成的章節,時?;靵y且濫情。幸而最終,洶涌回歸于平靜,熱烈演變為庸俗。這個故事的正文本該完結在辛桐回到主時空,站在季文然家門前,房門打開的那一剎那。而現實世界的時間也要與文中的時間(2019年10月末)重合。但我實在是太愛咕咕咕,不幸錯過了這個時間點,只好磨磨蹭蹭往下。最后一部分的主時空劇情是脫離大綱的,一直到桐妹反殺季公主,末尾十八章我都沒想好該怎么落筆。昨夜夢魘,輾轉反側,數次驚醒。今早起來,著手把末尾十八章(尤其是“人間多少恨”之后)的章節潦草刪改一遍。修改后不少情節發生了變化,尤其是江鶴軒部分,可能要麻煩看過的讀者再走一遍劇情。本以為要明早才能寫完,不曾想尾聲停在了“四”,而非我計劃的“六”。我其實很喜歡末尾的那句話——平地一聲巨響,驚起滿樹麻雀。借用的是“何處一聲鳴櫓,驚起滿川寒鷺”。驚雷落下,麻雀飛起。謀殺的刀落下,屋內的暖氣升起。未嘗不好。盡管現實生活沒有一次次的回轉,以來提供機會進行自我省視。但我忠心地祝愿所有耐心看到這里的人愿你能享受生命帶來的一切木鬼衣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