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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的目光視若無睹,端茶的手指紋絲未動。一碗茶喝完,他徐徐放下茶碗,一枚一枚數出銅銖,放在桌上,然後站起身,慢慢抬起面孔。 那男子身材極高,程宗揚感覺比自己還高出一頭,臉色出奇的蒼白,幾乎能看到皮膚下細細的血管。他頭發蒼白,卻看不出多少年紀。極端點說,從三四十到五六十,甚至更大一些都有可能。 他與朱老頭對視一眼,那雙看似平常的眸子卻彷佛藏著一對鋒利的鉤子,目光掃來,程宗揚這個旁觀者都覺得眼睛彷佛被刺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閉了下眼。再看時,那男子已經離開茶肆,只剩一個背影漸行漸遠。 程宗揚心里狠狠跳了幾下,那男子步履并不快,在一群行人中毫不起眼,但就剛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走出十幾步遠,再眨一下眼睛,便消失不見,就跟大白天活見鬼了一樣。 朱老頭開口道:“小程子,你自己進城吧。過幾日,我去找你?!?/br> “哦?!背套趽P一句話都沒問,牽著馬就要離開。 “紫丫頭跟我一起去?!?/br> “啥!”程宗揚一聽就炸毛了,“死丫頭可是我的人!憑什麼跟你走?” 朱老頭沉聲道:“這是我們黑魔海的事?!?/br> “少來!誰死乞白賴讓我幫忙的?這會兒想起來我是外人了?要不然死丫頭跟我走,要不然我跟你們一起去,想把死丫頭帶走?沒門!”程宗揚一點都不客氣,“你一個老家伙帶著我的女人去冒險,憑什麼??!” “祭祀之後才是大比,按照規矩,大比之前,任何一方都不會動手。這次只是與巫宗諸人見見面?!?/br> “要見面也是我去見!死丫頭那點兒功夫能干什麼?當初你跪下來求我,不就是想讓我出面跟他們打擂臺嗎?” 朱老頭道:“誰跪下來求你了?” “少扯那些細節!說吧!你們那個大比,出面的是死丫頭還是我?我先跟你說——讓死丫頭出面肯定不行!” 朱老頭眨巴眼道:“那你讓我說啥?” “程頭兒,宗門的大比并不是兩個人上去打擂臺的?!毙∽系溃骸斑@次與他們見面,就是要定下如何選出天命之侯。大祭是在下個月,即使有危險,也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br> “那都是老黃歷了。別忘了巫宗已經被滅過一次,講規矩的都差不多死光光了,萬一他們不守規矩怎麼辦?”程宗揚壓低聲音道:“我是怕他們來陰的?!?/br> “小程子,你這是看不起大爺啊?!敝炖项^叫屈道:“啥陰的陽的,文的武的,玩啥大爺也不怕。再說了,你就是看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紫丫頭啊?!?/br> “耳朵豎那麼長干嘛!我們說個悄悄話你也偷聽!” 朱老頭臊眉搭眼地轉過臉。程宗揚握住小紫的手,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焦慮。要知道,老頭選的弟子原本是鬼巫王,小紫連湊數的都不算。即使老頭已經無可選擇,不得不回心轉意,自己仍然充滿擔心。 “不要擔心啦?!毙∽陷p笑道:“人家會把太一經拿回來,解決掉你肚子里的麻煩?!?/br> “太一經算什麼?連你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說來說去,程宗揚只有一句,“我跟你一起去?!?/br> 小紫翹起唇角,“黑魔海是我的,不能讓你插手?!?/br> 程宗揚很想說你別想什麼嫁妝的事,我只要你好好的。但終於沒有說出口。外人也許只看到小紫如何霸道和狠辣,自己卻知道她心思有多麼纖細和敏感,在她心里,一粒砂子都不能有。 程宗揚沉默片刻,“你們只有兩個人。太危險?!?/br> “石敬瑭已經在這里了。況且毒宗在漢國也不是一點人脈都沒有。如果單論人數,也許我們比巫宗還要多呢?!?/br> 老頭兒既然敢來,肯定有幾分底氣,但程宗揚擔心的是老家伙太不靠譜。老頭兒對小紫不壞,可他辦事的風格充滿了天馬行空,沒頭沒腦,即不普通又不文藝的二逼氣質,實在太不讓人放心了。 良久,程宗揚道:“小心劍玉姬?!?/br> “知道啦?!毙∽险A苏Q劬?,“程頭兒,你整天想著她,等人家比完,把她叫來給你暖床好不好?” “開什麼玩笑?那賤人從里到外都是冷的,還暖床呢?!背套趽P緊緊擁著小紫香軟的身體,在她耳邊道:“別把對手想得太簡單。如果有危險,寧殺錯,勿放過?!?/br> 讓他這樣的濫好人說出這樣決絕的話,小紫美目不由微微閃動了一下,接著她皺了皺鼻子,“人家想說的話,被你先說了呢?!彼斐錾嗉?,在程宗揚耳根輕輕舔了一下,用柔軟到幾乎快要融化的聲音道:“程頭兒,等人家回來,幫你吹簫好不好……” “死丫頭!” 程宗揚很想板起臉,以增加自己的說服力。但聽到這句話,即使在滿腔焦慮中,他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讓小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 遠在伊闕便能看到洛都巍峨的宮殿,這座六朝的帝京似乎近在眼前,實際上還有相隔四十余里,程宗揚直到午後才趕到洛都城下。 洛都北依邙山,南鄰洛水,最初的城池南北長九里,東西寬六里,被稱為九六城。但現在城市早已擴張數倍,以往的九六城變成內城。洛都九市中原來位於城外的馬市和南市納入外郭,成為城區的一部分,整個城市也被拉成正方形。 洛都外城的城墻高六丈,城上每隔一百步建有一座望樓,墻外則是浩浩蕩蕩的洛水。外郭之內,是一座同樣建有城墻的內城,再往里,則是宮城。與其余五朝的都城不同,洛都的宮城有兩座,南北各一,分別被稱為南宮和北宮。宮內樓閣相望,十丈以上的高樓便有十余座,最高的甚至超過二十丈,超乎想像的規模讓程宗揚這個見識過未來世界各種摩天大廈的穿越者也不禁驚嘆,難怪四十里外就能看到。 程宗揚穿過洛水上的津陽橋,從西南角的津門進入城中。作為漢國的都城,六朝聞名的帝京,洛都的繁華與舞都不啻於云泥之別,至少城中沒有看到一座茅草苫頂的泥坯房,道路兩旁三兩層的房屋比比皆是。與舞都相似的是,城中同樣被街道分成一個個里坊。夕陽下,整座城市都沐浴在淡橙色的余暉中,華麗得彷佛夢幻。 鵬翼社所在的通商里位於洛都西北,離城門還有十幾里。程宗揚一路查問,終於在傍晚找到鵬翼社。 小紫離開時并沒有帶上驚理和罌粟女,程宗揚也不好帶她們去鵬翼社,先把她們安置在毗鄰的西市,然後才登門拜訪。 鵬翼社在漢國的生意剛開張不久,鋪面并不大,社內只有幾個人,但由於是車馬行,里面的庭院極為寬敞,足以容納下幾十輛車馬。分社的管事蔣安世是一個年過四旬的漢子,他原本在孟老大的直屬營,作為星月湖大營年紀最大的一批戰士,蔣安世已經娶妻生子,江州之戰後被派往洛都,負責鵬翼社的經營。 蔣安世腳後跟一碰,抬手行了個軍禮,“程上校!” 直接登門的程宗揚倒是有些意外,“你認得我?” 蔣安世笑道:“早就聽大營的兄弟們說過。但沒想到程上校來得這麼快?!?/br> “是陳喬說的吧?他的消息倒挺快?!?/br> 蔣安世肅容道:“鵬翼社洛都分社一共七人,在外四人,社中三人,按照孟上校的命令,從今日起,一律聽從程上校的指揮?!?/br> 程宗揚笑道:“四哥和五哥還沒有升職,我怎麼成上校了?” 蔣安世道:“程上校也許還不知道,上個月,星月湖大營的改編已經全部完成。新組建的星月湖大營一共是三個團,九個營。程上校是一團的團長,下屬三個營的營長:杜元勝、臧修和吳三桂都晉陞為少校,因此程團長和侯團長一起晉陞為上校?!?/br> 星月湖大營重組,程宗揚接手了謝藝、蕭遙逸的舊部,并且新建了自己的直屬營。斯明信、盧景和孟非卿的直屬營合并為三團,由孟非卿出任團長,但三人都把隊伍交給了月霜,放手讓她接管軍隊。斯明信和盧景騰出手來趕赴洛都,其實也是變相退役,從軍務脫身,作為暗棋隱在幕後。如今星月湖大營戰斗力最強的莫過於侯玄的二團,崔茂和王韜都在軍中坐鎮。真要打起來,程宗揚估計自己的一團和月丫頭的三團聯手,也干不過二團。 江州之戰獲勝,杜元勝和臧修晉陞少校在情理之中,吳三桂也成為校官倒讓人意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面子,還是因為吳三桂確實有這個本事。但無論如何,星月湖大營的軍銜在停滯十余年之後,因為戰功而全面晉陞,到底是件難得的喜事。 程宗揚笑道:“侯二哥終於升職了。再打一仗,就該晉級將官了?!?/br> 程宗揚詢問了幾句社中的情況,然後道:“來漢國之前,我聽說洛都發生了一些事,四哥專門趕來處理,他現在不在嗎?” “斯中校和盧中校在樂津里落腳,平常只在西市見面?!?/br> 程宗揚明白過來,鵬翼社明面上做的是正當生意,斯明信與盧景另外的身份則是殺手,雙方平時的接觸都十分謹慎——畢竟岳鳥人迎風臭十里的名聲在那兒擺著,由不得他們不小心。 “我這樣上門沒危險吧?” 蔣安世道:“無妨。我們鵬翼社的生意與鏢局有些相仿,平時來往的客人什麼樣的都有,街坊已經見怪不怪。程上校這會兒登門,也不算出格的?!?/br> “這就好?!背套趽P道:“洛都的事情現在如何?” 蔣安世搖了搖頭,“嚴先生至今沒有音訊。斯中校一直在追查,但嚴先生就跟憑空消失了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線索?!?/br> 洛都的事情,早在臨安時,匡仲玉就透露過一些內幕。後來盧景護送月霜來臨安,將整樁事情向自己合盤托出。 風波亭之變前,岳鵬舉曾經派人往洛都送過一批物品,接受者是石室書院的山長嚴君平。按照約定,書院方面每月會報一次平安,表示這批東西安然無恙,直到訊息中出現“日出東方”,意味著這批物品將重新交還給星月湖諸人。但今年年初,來自書院的訊息突然中斷。 當時江州之戰還未結束,星月湖群雄無暇他顧。戰後根據程宗揚布局六朝的建議,鵬翼社正式在洛都開設分社,派遣蔣安世赴洛。同時前來的還有斯明信,他一邊暗中幫鵬翼社穩住腳步,一邊查找嚴君平的下落。臨安事了,盧景也一并北上。 程宗揚原想著有八駿中的幻駒和云驂一起坐鎮,什麼事會拿不下來?但現在看來似乎并不順利。 程宗揚對所謂的寶物一點想法都沒有,倒不是自己不貪圖寶物,實在是岳鳥人的作風讓人不敢恭維,箱子里面塞磚頭冒充寶物這種事,他絕對干得出來。作為比自己更熟悉岳鵬舉的人,孟非卿顯然也對此不抱什麼希望,他在意的是嚴君平的下落,以及星月湖大營可能存在的敵人。 星月湖大營解散之後,群雄在六朝各地潛藏十余年,江州一戰剛露出鋒芒,洛都的嚴君平就失去聯絡,這絕不是巧合,顯然是有人一直在盯著星月湖大營。 “不找出這個人,弄清他的來歷,有何圖謀,我們在江州也寢食難安?!泵戏乔湓谒R中這樣說道。 程宗揚很有自知之明,斯明信和盧景都搞不定的事,自己能搞定才見鬼了。因此對這件事并不是太在意,他來洛都,真正在乎的還是小紫,連老頭的事都是附帶的。但沒想到剛到洛都,自己就被甩了,眼下居然面臨著無事可做的局面。再置之不理,未免說不過去。 程宗揚問清聯絡方式,隨即悄然離開了鵬翼社。 ………………………………………………………………………………… 樂津里與通商里只隔著西市,是洛都有名的聲色犬馬之地。日暮時分,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幾處布置奢華的樓閣前停滿車馬,擠得水泄不通,絲竹聲伴隨著賓主的笑鬧不斷傳來。 程宗揚沒有停留,一路繞進背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巷側幾株垂柳綠條如絲,柳下是一口水井,石制的井欄被磨得光滑無比,上面還有幾道繩子磨出的深痕。一名婦人搖著轆,汲上一桶水,然後傾入腳邊的瓦罐中。 幾縷炊煙從房舍後裊裊升起,一名婢女提著水桶出來,將廢水傾入道路中央的水孔里,水聲在陶質的管道中響起,漸漸消失。幾名童子騎著竹馬跑來,揮舞著小小的木刀,模擬著城內的游俠兒,在巷中嬉樂。 幾戶人家在巷側鋪上草蓆,擺上甑鼎等餐具,家人分別列座用餐,陌生人路過時,往往會受到邀請。有的豪士徑直入席,向主人道一聲謝,便旁若無人的豪飲大嚼,好客的主人絲毫不以為怪,反而頻頻持觴勸飲。 宵禁的梆子聲響起,里坊大門“吱吱啞啞”關上。里長帶著幾名嗇夫在坊內走了一遭,看看有沒有作jian犯科的,然後在木簡上草草畫了幾筆,各自回家。太平時節,這些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 程宗揚一路繞到側巷,找到一處門前掛著“陽泉暴氏”木牌的人家,推門而入。 盧景蹲在階前,面前放著兩只破碗,一邊“嘎崩嘎崩”嚼著炒酥的黃豆,一邊抿著酒,見到程宗揚,只翻了翻眼睛,把碗推了推。 程宗揚往地上一坐,抄了把豆子,“我還以為你們會住在城里的僻處,沒有人領路,連門都找不到呢。沒想到竟然連牌子都掛出來了?!?/br> “住在那種鳥地方,去哪兒接生意?” “陽泉暴氏……這是誰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