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盞(二)
春盞(二)
她唰一聲拉開了障子門,踉踉蹌蹌的一頭摔進了房間里。柔美的秀發絲絲縷縷地糾纏在榻榻米上,隨著身體神經質的顫抖而不住抖動。女子沒有得到允許在先,臨了也沒忘了把紙門勾回去。 戰戰兢兢做完這一切,她抬眸,對上了青年驚訝的臉龐。 是你,你來干什么? 太宰說這話時,難免偏頭去看窗外的月色,面容更顯驚愕。 唔 春佯裝鎮定地屈手壓在腦下,兀自抱怨起來:受不了啦賞花會上的酒后勁好足,喝下去時明明冷得人哆嗦,現在身體卻熱得不行,腦袋也暈乎乎的。她素凈的臉上爬著抹層次分明的紅暈,薄紅如漫天云霞,一派天真不勝酒力的模樣。而深夜造訪的原因也是再單純不過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你倒是猜猜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耐著性子問:嗯? 焦黑的燭芯上躍動著火舌,從旅館生奶油色的墻面上光影迷離地投照出她睫毛的剪影溫馴的駱駝形狀,那樣的長且厚,讓人驚訝人的睫毛竟然能濃密到這種地步。只見她垂著臉兒,默不作聲地從衣襟里掏出件什么東西來,昏暗的光線下,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件疊成四方形的物什。 原來是一方手帕。 太宰松開了眉頭,但是仍舊沒有放緩話語里的壓迫感。他想起來那天被她鄭重收進胸口里的帕子,商店里兩枚硬幣購得的廉價品,只有她才會把這當回事,只有她。 這種時候,太宰也裝不出友好的模樣:你來只是為了送這個嗎?然后又攤開雙手,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這種東西,你明天再給我也不遲。 他輕蔑地把這少女細心清洗過的手帕稱呼為這種東西,一舉否定了她此前花費的所有心血,也不肯紆尊降貴地伸出手去收回那方借出去的帕子他知道,一旦這樣做了,小姐會很高興。然而他沒有,無形之中將她的心推得更遠了。 然而春不受影響地望著他良久,神情真摯地表白:因為,我有心事。太宰先生,總覺得現在不來找你,會輾轉反側一整晚的。 與謝野呢? 醫生睡著了。 所以你是偷偷摸摸溜出來的? 春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輕輕應了聲是。 這番對話,在他的腦海中投下了一幕影像。他想到少女在黑暗中逡巡,確認與謝野是否睡著,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上障子,提著木屐帶子,赤腳跣足、一步三回頭地在柳木地板上摸黑行走的模樣。 內心肯定也是糾結了很久的。 太宰笑了:你有心事,不去請醫生幫忙開解,反而偷偷跑來我這里了。說罷,他嘆了口氣,提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面容冷然地道:我原諒你少不更事,但在醉酒的情況下獨自一人跑來男人房里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行為我以為小姐是知道這一點的。 這不可以嗎?我只是想把手帕還給你。我將它洗干凈了 你有心了,多謝。但是這不合適。他溫和又疏離地說道。 春追問:怎么就不合適了呢。 都已經解釋到這種地步了,他語氣中終于帶了幾分惱意,氣她的頑固和不開竅。一定要我說清楚嗎?你半夜瞞著與謝野過來,打的什么主意自己心里不清楚嗎?你的臉那么紅喝酒,他們怎么會讓你喝酒? 凜冽寒風吹入室內,燭火搖晃了一下,只有風在說話。 從剛才起就噤若寒蟬的女子用肩袖飛快地掠了掠自己的眼皮,瑟縮地收回了半晌無人接去的手帕。 太宰默默披上了外套,他等待她能自己起來。走吧,我送你回去。 當男人靠近,一股清冽的夾雜著薄荷的酒精味道撲面而來。也不知道是從哪生起的一股勇氣,使春按捺住羞恥,抓住起身的機會,緊緊地摟住了男人的腰身。 那么近的距離,她的難言之隱、她不安的心情全都通過身體的抖顫傳達給了被抱著的另一人。太宰沒料到會發生這一出,微微睜大了眼睛,只看到一個彷徨愁悶的靈魂棲息于她的內心深處,因此竟然有了這般悲哀的念頭。 他有澄明練達的心境,豈能不知道她的決心。 男人故作輕佻地說:該講明的都已講明,小姐懷抱著什么心思,我大概也已經明白了。我這個人慣會拒絕麻煩事,卻拒絕不了女人的投懷送抱。 春借力倚靠在他的臂彎,掌下便是他的胸膛,她貼在男人散發著潮濕水汽的脖頸上,面龐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下一秒轉而泛起了更為濃重的綺麗色彩。 那是因為,太宰先生在替我擦拭眼淚的時候,動作很溫柔。 他梳理著她的長發,用手一托,感受到具有生命感的重量,他一度以為那是生出了精神的活物,轉念又覺得可笑。手才落在頭頂,一下被一股引力吸引住,自發滑到發梢處了。 你的臉已經這么燙了呀!眼淚濕淋淋地糊在了他的脖子上,感知到那上面的熱度和濕度,太宰治驚訝地說。 是酒嗎?酒氣涌到臉上來了。 你這孩子,學其他人喝起酒來了臉這么紅,我看到時還以為是又泡了遍溫泉呢。 我要是想你,保準一直賴在熱湯里不肯起來。 聽到這宛如告白一樣的話語,太宰沉默了片刻,然后毫不留情地數落起她:什么溫柔不溫柔的,你們女人,只會注意這種不值一提的所謂細節。思索、猜測、臆想,斷定,然后自顧自地春心萌動。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的動作在你眼里會那么溫柔呢,怎么能肯定我沒有對更多人做過同樣的事? 一小片光匯聚在了她的眼底,她的嘴唇無聲嚅動著,而后磕磕絆絆地回道:因為,太宰先生曾說過喜歡我,就是這句話,讓我記到了現在。 太宰的笑容凝固在嘴角,說過嗎?好像是有這回事吧。唔,但是我也沒有否認過對別人的喜歡呀。你知道的,女孩子是世界的瑰寶嘛,當那雙悲傷含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還笑得如此羞澀為難,那個時候如果再拒絕就太失禮了。 聽到這番話,春沒感到有多么意外。在他們初見的咖啡館,她就親眼目睹了太宰對女侍的追求。但如果說是追求,他當時的態度又太輕浮不莊重了點,更像是胡鬧,不知道該如何具體去定義它。 因為他對人人都喜歡,也就可以說,對人人都漠然。對待她也將是一樣的公平。 趁著這當口,太宰開始輕輕哼吟著歌謠,和賞花會時聽到的是同一種調子,獨屬于遙遠地區的民謠,故鄉的絮語。一開始聲音很輕,近乎夢囈,到后來音量漸高,逐漸也有了成型的歌詞。春閉上眼睛,露出半只耳朵,側耳傾聽。 小姐,小姐,你要踏著河流,去往何方。 我心愛的小姐,不要為我停留。 今夜,我將進入有你的夢境。 白衣裳,美姿容,萬年雪般的安詳眼眸。 太宰先生,有固定的伴侶嗎?她突然發問。 歌謠聲倏然止住。 太宰不假思索地輕笑搖頭,冰冷的燭火在他的眼中燃燒。 那種關系從沒考慮過。我這么沒上進心的一個人,怎么忍心讓女孩子跟著我擠員工宿舍。但是他說了但是,眉尾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已預料到了可能出現的反應。 過夜的情人是有過的。 她本意只是想了解他的感情史,沒想到卻得到了這么個答案。追求可以自欺欺人地視作玩鬧,但實質性的發展就非同小可了,說出來到底是讓人傷心的。 果然,一剎那間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睜大的烏黑眼眸里緩緩聚起了霧氣。如果不加以制止,將會化作滂沱的雨水。 然而,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他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 這樣的話,應該就能送她回去了吧。 矯揉造作的孩子,可能還不清楚這對你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F在的你還能和我在一起摟抱著,可是之后呢?不說一年兩年,就說一個月后,你能百分百確定還會有這樣的時刻嗎?我覺得我有必要教你,坦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難,任何方式都可以輕松做到,但你現在選擇的這種方法是最笨最下策的,你明白嗎? 她搖搖頭,收攏回手指,默默地面對他流眼淚。 太宰見狀,折回窗臺,抿了口酒,閉上眼睛回味本地清酒爽辣的余裕。 春已經做好了被他送出房門的準備。被看輕也無所謂了,明天早上碰面的尷尬也無所謂了,她屈辱地咬著下唇準備起身,卻聽見他在不遠處幽幽地陳述 杯沿抵著微微張開的唇瓣,淡黃色酒液在杯中流動。 說到底,你也是個可憐人呀。 不僅僅是看輕,還是更直白的蔑視! 她像受了奇恥大辱似的猛吸一口氣,目光含恨、慍怒地站起來詰問:你說我可憐,誰要你可憐了!真正可憐的那個人難道不是太宰先生你嗎? 難能看到她如此激烈的措辭和態度,這還是第一次。太宰頓了一下,酒杯停在唇前,遲遲沒有被送入喉中。 居高臨下地肆意評價他人的生存之道,但是自己卻老是將自殺、殉情之類的字眼掛在嘴邊。是,在外人眼中,你是個能力強大的異能者。但在我看來,你就是個以輕浮形象掩蓋自己本性的懦弱男人。有些人拼了命也想要體面地活下去,但另外些人卻會把別人這么視若珍寶的尊嚴給隨意拋擲! 就算是如此強硬的話語也能被她說得細聲細氣的,讓人忍不住想笑。太宰試著扯了扯嘴角,卻發現自己怎樣都笑不出來。 但是,接下來應該怎么做,他大概算是有了頭緒。男人抬眸,上目線鎖住她嗔怒的面容,他伸手去扯少女腰帶的末端,目光微露出些許曖昧促狹之意。只消輕輕往自己這邊一拉,輕薄柔軟的綃衣便會靜靜堆疊在腳腕處。 月光好似都已凝聚在了這一隅,風吹起,漫天飛舞的花瓣就著厚厚重層泄出的月光,疏疏落落地淋滿了衣裳。 衣衫盡褪后,燭光和月光,如同云母一般在她瓷白的肌膚上閃耀。 他最終還是收下了她的手帕。 萬年雪,Firn,對應中文的粒雪或者冰帽。粒雪在熱力、壓力的繼續作用下,壓緊、凍結或發生重結晶形成塊狀的冰川冰,終年不化。但,不管是粒雪還是冰帽都達不到我理想的語言效果,遂用日語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