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風雨
(三三)風雨
六月的最后幾日,陰雨綿綿,雷聲隆隆。 早晨,鎖好大門,林湘望了眼晦暗灰蒙的天氣,輕輕嘆一口氣。她記得,皇太女就死在六月底的某個陰雨天。 嘖嘖,這可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撐開油紙傘,一手撩起衣擺,她小心地繞過路上的水泊前行。 因著下雨的緣故,辛茗小哥的食攤好幾日都未曾開業,今日也是如此。路過巷口時,林湘在腦內粗略估了一下她和對方之間的賬款,左右,在拜月宴前抵掉不成問題。 至于拜月宴后 握傘的手因煩躁一歪,傘檐傾斜,雨點四飛,刮在她的眉目上,觸感冰冷又潮濕。林湘連忙把傘打正。這樣的天氣還要出門真是糟糕透了。 拜月宴后,是林沅因為她一直以來的無害與普通放松了警惕,如劇情一般重傷昏迷過去,讓自己撿了人頭。還是她遭林沅反將一軍,最后丟掉性命呢。 林湘也不清楚。 反正,她們倆個,最后總要走一個的,林湘可不覺得,討厭鬼林沅在知道了她對劇情了如指掌后,還能與她和平共處。不是她死就是林沅亡,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嘛,資深二次元抽卡手游玩家沒在怕的。 本就是賺來的第二次生命,縱然最后失去了,也只怪她沒那個福份。 手指將傘柄握得更緊,林湘在心里自己開導自己,足上的黑色長靴一不小心,踩進了一大灘積水之中,洇濕了整個鞋面。 或許是因為涼氣入體,到了書店,被屋里的暖意一蒸,冷熱交替,沒過多久,林湘就開始打噴嚏。 筆下的字都不成字了,林湘只好丟開筆桿,目送她的學生尋書出門去隔壁買姜湯。 路上,她不小心一腳踏進了水坑里,鞋襪都濕透的,現在黏糊糊從腳趾頭凍到四體五臟。打了個寒噤,抱臂縮在椅子里,林湘頗為怨念地看向往里屋儲物間走的元宵。要是這家伙不在的話,她還能放肆點,把濕了的鞋子脫掉,盤腿坐在椅子上?,F在嘛 捂住鼻子,林湘又打了一個噴嚏,揉揉鼻尖,她閉上眼企圖小憩。 店里有煮茶用的器物,平日就擱在庫房里。找了一陣,提出爐龕和炭籃,元宵眼一掃,東家閉目縮進椅子里,似是睡著了。 他輕手輕腳過去。 爐龕落地的動靜很小,但林湘并未真睡死過去,怎能聽不見。聞聲啟開眼簾目,是元宵蹲在爐邊,往爐內添木炭。 她忙從椅子上下來,彎腰欲接元宵手里的夾子,謝謝你把爐子搬過來啊,下面的我來就好。 林湘很不習慣讓旁人來照顧自己。 元宵搖頭,躲開了她的手,食指指向木椅,讓她躺回去。林湘不動彈,他舉起的手臂也不肯放下,二人僵持著,似乎在比誰更固執。 元宵來書店已經數日,林湘也算了解他的秉性。這人是個萬事擔,只要他能做的,就沒有一樣不主動攬下,手腳勤快到可以能把身邊所有人慣成懶鬼。 林湘之前遇到過類似的人,大學同鄉聚餐會的時候,燒烤架后幫忙烤串的學長就是這樣,從頭烤到了到尾,全程看別人吃。 這樣的性格太容易吃虧了。 林湘在心里嘆氣,別過臉又啊切了一聲。 該死的破感冒。 心里抱怨一句,撩起衣服下擺,林湘學著元宵的樣子蹲下身,伸手從下方揪住了對方的衣袖,也很堅定的,把他平伸指向椅子的手臂直接拽下去。 看你還怎么倔。 沒料想林湘會不按套路出牌,元宵睜圓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她。 和東家相處又不是盯梢打斗,哪能繃拳沉臂故意擰著來,因此,哪怕東家力氣不大,他也只好順從地垂下右臂,指頭松松蜷了回去。 獲得了階段性勝利的林湘心情很好,拿起了腳邊裝木屑的盒子準備引火,咱們一起弄吧,這樣快點。 事實上并不會。點起火折子,元宵默默在心里反駁。 從那次搬箱子開始,只要東家參與進了他的工作,就定然會拖慢他的辦事進程。然而,東家好像一直沒發覺。 果不其然,她連點炭都做得不大熟練。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著碎木屑,將其一點點撒在火苗上,過程中凝神屏息,好像生怕火會半途滅掉。木炭成功點起后,她又仿佛通過了一場考核般眉眼舒展, 鏘一雪前恥!她也是自己生火做飯的,雖然在家時不用木屑助燃,但這東西一通百通嘛。林湘得意道:看,只要不是搬東西這種力氣活兒,我也是行的 東家看著他,像在說快瞧我也很厲害。 嗯,火燃起來了。 點點頭作回應,被眼前的氛圍影響,元宵突然也覺得這件平常事不平常了起來。 東家還要取暖,元宵自覺接手了看炭火的工作,蹲在爐邊沒有離開。 兩個人靠得極近,幾乎兩膝相碰的距離,元宵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細小的絨毛,輝映著火光,染上一層暖橙色。但鼻尖還是紅彤彤的,加上眼睛下有點烏青,不說話的時候有些沒精神,就像雪天被霜打的小花,蔫蔫的,有點可憐。 最近,不和人說話時,她偶爾會顯得心事重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不好她眼下的青痕越來越深了。 要是東家是花就好了 元宵以前養過花,冬天的時候要搬到屋子里,多曬太陽,蔫掉的花草慢慢就能精神起來,在來年開出花朵。 但是人,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靜靜地看著林湘烤火。 柳硯青快步踏進店門的時候,并沒有發現林湘在哪兒。 頭頂竹聲清亮,卻沒能讓他看上一眼,心里著急,他揚聲道:林老板,你在嗎? ???在在在。 柜臺后冒出林湘的腦袋她站了起來,起身時腳步還晃了一下,還旁邊趔趄。莫不是方才蹲在里頭,一雙腿麻了?一顆心微微懸了起來,柳硯青又無法立刻上前扶她,只見柜臺后又冒出個人影,手疾眼快將她扶穩了。 元宵放下手臂。 謝謝哦。感謝完自己貼心的下屬,林湘望向柳硯青,鼻音濃重:柳大夫,您怎么來了?她蠻驚訝,難道在古代連姜湯也算處方藥了?非得看了大夫才肯開。 目光在扶了林湘手肘一下的男工身上停留一瞬,看向林湘,柳硯青嘴角的笑容依舊如常:方才尋書姑娘告訴我,林老板似乎染了風寒,需要熬一碗姜湯喝。生病無小事,恰巧今日下雨,藥鋪沒什么病人,所以我便親自來看一看。 卻不想,撞見了林湘和她幾天前招來的男工待在一處。 兩個藥工都是能說會道的,和四鄰很熟識,也談論過這個新來的男工。聽說他叫元宵,身世可憐,不會說話、也沒有親人,是個無依無靠的外鄉人,一兩年前才到京師來謀生。 然而,看身量,這個男人卻不像尋常人家的郎君,倒像是個練家子。 無暇在此刻探究元宵的事,他走近兩步,決定先為林湘診脈。離得近了,看見柜臺后那只小茶爐,他總算知道了兩人方才躲在里頭是在做什么,不禁蹙起了眉。 苦夏六月,暴雨只不過解了暑氣,如此宜人的溫度,她居然需要用上炭火 我的鞋襪濕了,才生了個爐子烤火。 被大夫用擔憂的目光一瞧,林湘連忙解釋。一碗姜湯就好,她真不想自己淋場雨就要吃藥,那太慘了:所以,我真的還好,沒生病的!對吧,元宵? 被點名的元宵并不配合,搖頭反駁。 正是因為見東家蜷在椅子上,擰著眉心、唇色發白,似乎很冷的樣子,他才搬出了火爐。這樣的天氣,是不該覺得冷的。 小子,在職場上和老板唱反調是要被穿小鞋的,你知不知道?林湘眼神怨念,揉了揉鼻子,忍住打噴嚏的欲望。 林老板。面前,柳硯青的聲線一改往日的溫和,無端嚴厲了三分:身體的狀況如何,不是自己說了算的,要先問過醫者。 指尖點點柜臺的桌面,他道:走近些,伸舌。 哦。 柳大夫一直溫溫和和的,哪像今天這樣強勢地命令過誰。林湘也不是諱疾忌醫,只是單純覺得沒必要。見對方這副樣子,她很快服軟,老老實實依令行事。 聽了尋書姑娘的陳述,診治完手頭的病人,柳硯青便奔來了書舍。因為行得匆忙,他并未攜帶平日出診的一應器具。因此,望聞問環節結束后,他的手指直接搭在了對方纖細伶仃的腕上。 指腹的觸感微涼而柔軟,惹得柳硯青晃了下神,但隨后,他的注意力就對方的脈搏、以及那蒼白到血管畢現的皮膚引走了。 指頭下按,柳硯青闔目,再一次探察林湘的脈象。與上次相同,脈沉筋骨,遲慢少息,明明之前為她配了調養身體的藥草,但畢竟又落了一次水,她體內的虛寒之癥哪能減緩? 修眉緊蹙,他嘴邊常掛著的笑弧淡了,神色凝重。 林湘見狀忐忑萬分,難不成,她得了什么大??? 這份不安反應在了脈象上,指下脈搏登時快了起來,柳硯青疑惑睜眼,一見小姑娘的臉色,立刻反應過來,方才自己的神色過了。 身為醫者,無論何時都應沉穩從容、成竹在胸,絕不可顯露絲毫負面情緒。醫者的半分焦躁,都會喚起病人的十分緊張。 一牽扯到林湘的事情,他的情緒總會較平日不受控制。 或許自己真的年紀大了,才會開始被人事牽動心扉,且一而再,如同望不到盡頭。柳硯青在心中輕嘆。 眼前的少女緊張地等待他宣布病情,柳硯青知道該怎么緩和她的情緒,收回手指,他輕聲問:說起來,前些日子的湯藥,林老板是否都服下了? 林湘果然被轉移了注意,眼中閃過幾分心虛,她的藥從來沒有老實喝完的。抱歉,家里還剩了幾副 光從她的眼睫落下,在眼瞼處打下一片陰影,襯得那層淡淡的烏青極不起眼,而在柳硯青看來,卻是分外的刺目。 無須自責,那湯藥本就是調養所用,以林老板現在的脈象來看,是不大合適的。柳硯青道:你的身子并無大礙,只是風寒之癥罷了,開一付溫補的藥方就好,可否借用一下貴店的紙筆? 啊切,當當然可以。 林湘從抽屜里拿出一張新紙,連同自己方才用過的毛筆硯臺一同推到柳硯青面前。這墨磨了有兩刻鐘了,可能會有點兒干。 無妨。 提筆寫完藥方,柳硯青把它交給一旁被他忽視已久的男工,勞煩這位郎君拿著方子,去藥鋪抓藥了,在下還有些醫囑要說與林老板聽。 元宵點頭,行動力極高,立刻就想繞出柜臺往大門去。 欸,元宵你等一下!林湘忙叫住他,吩咐道:伸手。 解下錢袋交給對方,她忍不住出言數落:別一聽信兒就行動那么快,不求你三思而后行,至少先想一想自己該拿的東西帶沒帶啊。哪個年代的藥費都不便宜,元宵不找她討錢,萬一身上的錢不夠多尷尬。 垂著腦袋任由數落,等東家說完了,元宵才露出一個無害的笑容,旋即指指大門,問她能不能離開。 這家伙到底聽沒聽進去? 目送完這個小祖宗離開,林湘把注意力轉回柳硯青身上,三分好奇七分忐忑:柳大夫,你有什么話想單獨對我說嗎? 畢竟,若只是為了醫囑,是不需要將元宵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