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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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和小孩時一樣,很難帶。 為她訂好的數據顯示會如墜仙境的酒店,她轉身就去退了,寧愿和一群戶外工作的男人去風餐露宿。 至于更多討女孩子歡心的禮物,壓根沒有出場的機會。 臨近人格塑造關鍵期,他只有自己下場了。 他陪她在野外度過了一個四季,看似辛苦的戶外工作,他為她做了項目調整安排,讓工作不像工作,更像為期一年的旅行。 低地過冬,山麓消夏的新婚旅行。 他發現,明明外在已經很熟練,業務上足夠做許多人的領導,但在男女相處上,她還是個小孩。 秀秀氣氣,斯斯文文,他查了許多資料,做了許多數據演算,才推導出結論。 那是一種男女不分的美麗,同時也是一種未開化。 他已經男人不似個男人了,她怎么能女人不像個女人? 腦電即將面世,他強硬地將她帶離如同她內心映照的蠻荒未開化之地,將她帶回城市,利用縫隙時間,緊密鑼鼓改造她,為植入腦電做準備。 然而他計劃中虛擬世界鵲橋相會遲遲沒有成功,相反,她的抗拒還揭開一個真相。 創造者的擔心不是沒有預見性的。 小龍葉公好龍。 見到他幻影那刻,她就有個反射動作,那個動作一直沒有停止過她在往后退,一直,一直,往后退。 【他還以為自己有時間,即便被那女的三番五次拒絕,仍然用熱臉去貼冷屁股,巨細靡遺地記錄和那女人有關的點點滴滴,多么令人生氣和傷心】 古樸大床上方,懸掛著一面黑色瑪瑙裝飾,光潔的表面,映照出大床上的人,胸口劇烈起伏,那是遭受刺激情緒激動的癥狀。 從他接受記憶碎片起,他從未接觸過如此難以忍受的記憶,以至于他以為記憶就是過去式,是溫和無害沒有威力能無條件接受的,于是習慣性地在沒人陪伴的情況下接受記憶植入,直到今天,他終于品嘗到了自負的苦果。 瑪瑙鏡里的他身體輕微痙攣,他想醒過來,想拔掉外部連接,手指顫動,意識卻在進行千鈞的拔河。 這時意識里畫面閃動,井然有序的記憶忽然切入一個畫面,猶如橫加干涉的一筆,打斷了連續的敘事,他幾乎本能地抗拒再看下去,一邊意識剝絲般抽出,一邊無可奈何接受最后的信息脈沖。 寬敞的會議室,人們圍著圓桌,齊齊看向同一個人。 男人無力地撐起身體,視線掃過許多人頭,眼里滿是空洞,他怔怔地盯著某一處方向,花白的頭發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 他張口低低地說一句話,沒再看任何人,雙臂交叉,將古董的平板式腦電抱在胸口,走出鏡頭空間。 小順,爸爸帶你回家。 古典雕花大床上的人猛地睜開眼,他如溺水之人急促喘氣,卻并沒有回歸現實,眼前仍然畫面紛紛,如雪片灑落。 他分不清現實與虛擬,醒和夢。 但某個時刻,窗外光線澆灑在眼前,絢爛地灼燒,然后猛地消失,所有濃烈的感情和精彩的想象,全都隨著光線離開房間,昏暗下來,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他確信,他醒了。 他病了。 才獲得新生,他就病得爬不起床。 沒日沒夜睜大眼,高燒般熬著,再從床上起來,他瘦了一大圈,在宅子里孤魂野鬼似游蕩,身披睡衣,撩開窗簾,能看到遠處柵欄外,幾個鬼鬼祟祟的偷拍者身影。 他面無表情拉回窗簾,平生第一次對外面世界產生厭煩。 腦電里的通訊堵塞到任何信息進不來,他沒有清理的精力,又平生第一次關閉了腦電。 他成了原始人。 屋子里的人工智能開口說話:您有新訪客,身份:爸爸。 他猛奔出去,絲毫沒想過別的可能,拉開門那瞬間,他面容凹陷,雙腿打顫的模樣暴露在光線下,來訪的男人嚇了一大跳。 這個男人他見過,在順連茹他過去的身份人物的記憶中,這個男人是替身,是創造者的助手,是最后站在對立面,令他人格覆滅的推動者之一。 也是給予他真實人類身體人盡皆知的寧博士。 他一把推開來扶他的雙手。 你一直都排斥我,我知道的,因為關于老順的記憶,是我灌輸給你的......你對他有親切感,也是正常。 他抬起眼,不再單純的眼神形成刀鋒,刮過對面男人。 男人已經是國寶級科學家,這都跟他在腦電時代初期,汲取了營養有關。 在虛擬世界,知識可以通過導管,輸入大腦,形成記憶,當別的人縱享虛擬世界的自由和瘋狂的時候,他就像只書蟲,孜孜不倦地啃取知識,再通過現實世界里取代上司的股東身份獲得的資源,將普通人無法轉換為現實的理念,投入先鋒實驗,成為跨領域的全才。 難怪他一直不親近他。 老順是個天才,他的很多思想,我也是后來才發現正確性。 變相承認自己平庸了?他淡淡開口。 寧博士在初生不到一年的他面前,就像剝光衣服照鏡子,怎么也抬不起頭,只能囁嚅著離開他的住所。 臨走前寧博士問:這些記憶是誰給你的?是老順嗎? 不對啊,老順根本沒接入過腦電,不會有數據留下。 他無聲地關閉大門,將他的再造恩人隔絕在大門外。 沒走幾步,他停住。 創造者毀滅源代碼時,全息投影播放機就該中斷記錄,為什么后面還會有數據? 那分明是,這段記憶第二個人視角。 寸土寸金的中心區,留存著一棟私家住宅。 小花園里,幾個小孩奔跑捉迷藏,小路盡頭房門前,女人坐在畫板前一筆一筆描繪眼前事物。 她的繪畫天賦,覺醒于結婚之前,從此伴隨她的日常生活,成為她最長久的工作。 從前,她的職業跟畫師大相徑庭。 小孩撲過來抱住她的腳,令她手中畫筆刷地一杠,斜穿畫紙。 奶奶,陪我玩。 她專注的視線移開畫板,落在小孩頭頂,思考著什么,久久沒說話。 她在估算不理他,將會遭到多少來自前夫,來自子女,以及老友的譴責。 親情探望已納入老年人保護法律中,她的家人們也是不得以才把小孩送到她這里來,小孩本身沒有錯。 但要是小孩在她這里遭遇不開心,冷暴力的罪名她一定逃不掉,到時候這棟養老的房子恐怕就無法提供給她這種不愛護后代的長輩了。 家人就是麻煩。 唉,不對,不能這么認為。 可是,誰叫她是個冷漠的人呢? 職場上混的最后一年,她在公司無所事事,三天兩頭翹班,不見人影,混亂的局面下,也沒人找她麻煩。 幾周前,她做夢都在計劃拿下民風淳樸的高原之地,盡管公司認為,導視系統無需覆蓋每一寸土地,特別是落后邊緣地區,如果政府沒有特別指派,忽略掉這些地區,還能減少運營成本。 她一直在據理力爭再次回去,將導視系統覆蓋廣闊高原大地,讓不是走遍大江南北,她完美的職業版圖還留下一塊空白。 如果說從前順連茹提交報告否決了高原的覆蓋,她不急,是因為順連茹與她心意相通,他遲早會抓到時機,遂她愿,圓她夢,如今,順連茹不在了,沒有人再傾聽她的意見,她知道,郵箱里那封來自上司的否決信,就是無限期擱置提案。 沒有回轉余地了。 高層再也沒心思進行基礎建設。 他們瘋了一樣推動腦電上市,見人就抓地做實驗。 每個領導身上都背負著游說辦公室職員前去報名的名額任務,而那些人聽到游說之后的反應,都是嚇得后退一丈。 這都算輕的,人們直接在招募廣告宣傳下討論:開你腦洞,塞東西進去,誰腦子不正常才去安裝這個。 你們說,那個跑來我們這兒跳樓的,是不是就是安裝了這個? 看上頭捂那么緊,只能是這個原因了。 并不是。 那個來她所工作的大樓跳下去自殺的人,她去了他的葬禮。 第一次在病房見到他,他幸運逃生。 這次見到他,他躺在棺材中的模樣,蒼白,浮腫,拼湊的痕跡不能看第二眼。 這個同齡人,再也不會睜眼怒目圓瞪,和她抬杠了。 葬禮上,她看到隊長和醫生,他們紅著眼,表情和狐貍的親人一樣,陰沉,茫然。 一切都措不及防,為什么頭一天還好好的人,忽然之間就自殺了?在他們眼中,似乎是這么個情況。 只有她清楚真正的來龍去脈。 順連茹消失,狐貍投資在里世界的東西瞬間崩塌,他堅持了好幾天,這期間,他卻沒來找過她,都知道,她和順連茹關系最密切,一點小事都要順連茹幫忙的狐貍,這次卻選擇獨自承受,直到受不了的那一刻,他在群里苦澀地發言:老順,你害得我好苦。 是怪順連茹引他進里世界嗎?還是怪順連茹決絕地拋下重度依賴他的人,連一點后事安排都沒有? 無從得知了,只知道這次,這只貪婪又狡猾的狐貍,再也無法矯情,他的希望全部破滅,才從高樓一躍而下。 再也沒有人能通過他的感應器,監測他的生命狀況,及時勸阻他,為他叫來一輛救護車。 身在vr導視系統基層,對腦電持反對意見的她,忽然有一天,報名植入公司免費腦電芯片,讓周邊人大跌眼鏡。 手術結束,她離開實驗基地。 曠工180天后,她被部門開除,從此再也沒有返回基地更新過植入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