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二)
大學(二)
同學說,早就察覺她不太懂人情世故,城市女孩精得很,請你吃一頓生煎,你得回請至少是一個扣rou餅,她太摳門了,是遭到排斥的原因之一。 去人家里一定不能兩手空,別人的人情一定要還,有來才有往,才不惹人眼嫌,這是我媽從小教育我的,可能會觸到你傷心事,但我是為你好。同學諄諄善誘,讓她明白,要想合群,一定要注意分享。 ...... 她開始染發,燙頭,護膚,化妝,做大多數女大學生都會做的嘗試,走在校園路上踩高跟鞋的那段時間,她最擔心的居然不是羞澀的錢囊,而是腳下兇器可能隨時扭斷她脖子。 隨著暑假到來,她從擦脂抹粉中一轉頭,就是沒命地打工。 首先注意到快餐店里那群初中輟學小孩的腳,踏著他們不可能買得起的名牌運動鞋。 有個專門陳列山寨貨的網站通過郵寄的方式,以月光族能承受的價格賣給他們看不出瑕疵的名牌服飾,那價格遠低于校外心照不宣的名牌店,上手一摸,乖乖,手感還不錯。 接著自然而然就關注起互聯網買賣這件新奇事。 那個時候,快遞都不流行,一個物品從天南寄地北,少說也得一星期,在她眼中,郵寄貨物是特別麻煩的過程。 是什么魅力讓人們不怕麻煩而參與網上買賣的? 再次走進網吧,眼前的環境令她適應不良。 光線明亮,宛如打工餐廳一排排卡座的寬敞格局,早已沒了當年逼仄緊張氛圍,更多的是明亮舒心和愜意的享樂在流動。 坐在座位上,她忍不住回了好幾次頭,仿佛就在下一瞬,學校老師就會冒出來呵斥。 價格也比當年貴得多。 網管困惑地看著她小心翼翼落座,舉行某種儀式般地端正姿勢,開機,雙手平放,等到cao作界面出現,才慢慢地去觸摸鼠標與鍵盤,點開網頁,搜索網上購物。 豬獾這個詞首次不是由別人轉述,而是以端正而醒目的注腳字體進入視線。 老小區的棚屋里,毫無秩序堆積著貨物箱子,架子下面,規格不一的紙箱拆開成紙板,就平鋪在水泥地面,亂七八糟散開,露出商標啤酒泡面醬油果汁,偶爾還冒出衛生巾的標志。 就這小小的社區屋子,日均要送出去上百個這種箱子打包出的包裹。 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胖子,在小區門口有他的雜貨鋪,一條街相隔,是他的網吧,在他第一時間嗅到了錢的味道后,就大膽啟用小區荒廢的社區辦公室,還通過光鮮亮麗的網吧,招聘到計算機專業的大學生來為他打工。 暗無天日的屋子里,只有頭頂有一扇天窗,頂部的白熾燈發出慘淡的光,旋轉的吊扇將光扇得細碎照亮水泥房,房間里彌漫著說不清的味道,但絲毫不影響電腦前的大學生面對屏幕,手指盲打,飛快地向天南海北的顧客發送信息。 沒見過比她更吃苦耐勞的打工生。老板欣慰地想。 網上購物平臺百花齊放,最晚上線的一個平臺,沒有最齊全的商品,卻瘋狂吸引著年輕人,只要他們想要什么,即便當下輸入的關鍵詞對應的是一片空白,到了第二天,頭天想要的東西通通就會出現,擠滿屏幕,好像有一雙有生命的眼睛,盯著人們的一舉一動,然后沉入黑暗,在未知之地打撈,將人們想要的物品捧出水面。 比如她上一個打工的快餐店,那個愛好名牌的虛榮男孩,就愛在這個最晚出現的平臺上購物,說上面的商品什么都有,重點是便宜,有些甚至便宜到像老板打折打到骨折。 一時間,那個店里的年輕人都穿上了名牌,從衣服到鞋包甚至到襪子,都能看到知名品牌的logo,而全套一起不過幾百塊錢,除了她,她一身雜牌,和這群人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因為撼動她的不是名牌,而是背后靠仿貨賺錢的商機。 那日她去網吧,已經了解了開網店的流程,笨拙地使用攝像頭為自己的身份證拍照,上傳網上,卻怎么也不給通過,好不容易上傳成功,又要她手持身份證拍照,她不得不求助網吧里其他客人。 早在她反反復復折騰的時候,就吸引了周圍不少關注,大學園區的網吧,人們卻格外閉塞,紛紛表示不看好她的行為。 東西要靠摸,不摸怎么買? 一個瞎買,一個瞎賣唄! 最后還是網吧老板告訴她:得用卡片機。 她連手機都沒有,何來的相機? 同時她一個貧困生,也做不了墊資囤貨的事。 眼看計劃就要夭折,她打起了別人的主意。 學校附近的生意人都擅長賺學生錢,學生要反過來賺他們的錢,想也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她利用特長,軟磨硬泡,好久沒有表情的臉,擠眉弄眼使用過度得都快長細紋,網吧老板才被她慫恿開了個網上雜貨鋪。 起初老板只投資了一臺卡片相機,是她坐在他的網吧里,將他的實體雜貨鋪搬到網路上。 那時平臺上還沒有幾個商鋪能有他們的商品數量,他們的店鋪上了首頁,人流如織,生意大熱。 老板激動地不停增加貨物種類,電腦零部件都一股腦兒都放上去,不少還是二手貨。 網絡上的局勢每天都有一個新樣。 很快,數量不再是取勝之道,網絡購物南物北買的特性突出顯現。 老板不斷上貨,她優化產品,例如,調整商品順序,選擇具有地域性的特色商品當門面招牌。 半年的時間,她靠分紅還完欠學校的學費,她不知道她拿到的酬勞算多算少,只知道比暗無天日的打工多多了。唯一的不滿,就是老板始終不肯淘汰一臺老電腦給她,寧愿拆零部件在網上售賣,為此她不得不時常通宵達旦呆在網吧,要是宿舍有一臺電腦,她就不至于兩頭跑,室友懷疑她交了男友,在外同居。 有一次她跟老板去買貨,回來晚了,老板開車將她送到學校后門,正巧被同學看見。 沒想到阿靜比男人還男人的樣子,竟然能吊到男人。 她們在背后議論她,她忙自己,和這群家里給生活費的大小姐們又不合群了。 茨威格說過,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到了后來,她差點搭上一條小命,才明白,所謂的合群,其實還有另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叫:代價。 購物平臺規范化治理開始了。 網上店鋪開始變得難做。 首先就是來買東西的人越來越精明,越來越難伺候。 她印象中最奇葩的客人是那一位 我要改地址??腿嗽谄聊荒穷^任性道。 她瞄了眼客人地址和購買商品,您都快收貨了,改地址會增加額外的運費。 那邊沒有回復。 記得這個客人買東西時沒有打招呼,一聲不吭買下的,現在又要改地址,似乎是個相當自大的人,不屑聽取自己以外的聲音。 但她還是反復跟對方確認:您的收件地址原本是三線城市,現在要改的新地址是三線城市下面的烏云縣平陽露天煤礦? 我要改地址。對方像聽不懂人話,不停重復。 她算了快遞時效,回復:您購買的是短保質期的食物,改地址會導致運輸時間增加,更何況是偏遠地址改為更偏遠的地址,很可能會造成食物損壞,因為改地址而造成的損壞,我們是無法理賠的,您確定修改嗎? 過了很久,那邊還是沒有回答。 似曾相識感浮現,她皺眉,說:好的,那我替你改了。 謝謝。 那份異樣感,后來她才明白,那是源自于對奇葩的直覺。 你給我的是屎嗎? 大晚上即將收工,忽然跳出一條消息,把她震撼在當場,瞄了眼對方名字,認出是那位礦工客人。 一張食物稀碎的圖片發了過來。 對方復讀機一樣重復這是屎嗎這是屎嗎。 風暴在她心中醞釀。 長途運輸,還改地址,舟車勞頓路上七天翻來覆去,能不碎嗎? 自己要求的事,作為成年人,就該自己承受代價。她以替天行道的名義,狠狠給對面巨嬰上了一課,告訴他這個社會不會無條件忍讓與包容一個成年人的。 有時連未成年都得不到包容。 對方沒料到她這個客服一點也不輕言細語甜美可人,全程都在委屈巴巴地說:你東西不好!還讓人拉肚子了! 簡直踩在她怒點上跳舞。 裝什么大爺?回你的礦區挖礦吧! 一時發泄的結果,就是第二天店鋪收到警告,理由是謾罵侮辱買家。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平臺的管理者,以被處罰的形式。 她一向小心翼翼,但還是陰溝里翻了船。 店鋪銷量一落千丈。 不得已,她聯系客服問為什么。 請參考平臺最新交易規則??头淅浠卮?。 那密密麻麻上千字,一下子就把她看懵了,在螞蟻字縫里,間插著辱罵買家將受到警告處罰。 她又有將那舉報她的礦工提出來臭罵一頓的沖動,讓他見識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辱罵。 但那條規則后面還有一句嚴重者將關閉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