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過了多少日子，盛實安后來算不清楚，她在小屋子里避暑，踢被子喝冰酸梅湯吃西瓜。

天太熱，讓人中暑，伙食則太酣暢淋漓，讓人著涼。放縱幾天，盛實安不幸打起噴嚏發起燒，后半夜索性趴在床邊起不來，感覺冷熱交集。

打手也負責給她送飯送水，這天早上開小窗一看，立刻拿鑰匙擰開門鎖，把她背起來往外面跑——數周間，行市果真回了一口氣，看不見陳嘉揚如何運作，但總之虧盈有望扭轉，金九霖對這事重視，盛實安在這個關頭上怎么能出事？

盛實安也想睜眼看看外頭的景物建筑，好弄清楚自己在金府的哪片院子，可是睜不開眼，一陣陣打哆嗦，最后被放在床上，有醫生來把脈，打手問：“她怎么回事？”

問得滿含恨意，像恨不得她燒死。盛實安睜開點眼睛，沒看見打手的臉，只看見醫生神情復雜，欲言又止：“她？……她吃多了，上火?！?/br>
一把年紀，卻總干這種丟人事，盛實安自己都翻了個白眼。

醫生捏開她的嘴灌水，拿白酒擦胳膊和脖子。白酒用完了，打手去拿，醫生要寫處方，發覺墨水瓶不翼而飛，也出去找。

只剩盛實安，她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漸近，一只清涼的手覆住她的額頭，溫聲道：“醒醒?！?/br>
竟然是金之璃。不施粉黛，素白著一張臉，越發顯得眼珠子烏黑得沒有情緒，分明憔悴，卻是溫柔的，甚至沖她一笑，“陳軻托我幫忙。手伸出來?！?/br>
盛實安迷惑地望著她，懷疑金府的人全都燒壞了腦子——金九霖把她當敵國皇后，充當獄卒的男仆不見人影，金小姐自己干脆吃里扒外？這些人腦子都壞了？

實則男仆不過是金九霖雇來展示金府良好家聲教養的宣傳員，全是為了小姐婚事著想，在外固然有幾分看管意味，回了金府，也就不再如影隨形。金之璃見盛實安沒反應，把她的手從被子里拖出來，“父親和旁人斗，本不該牽連你。明天下午，我們出門，你聽著動靜，府里一空，你就出后院門，陳軻在西街口等你?！?/br>
她拿出一把鑰匙給盛實安，但盛實安的手沒力氣，總是握不住。眼看醫生要回來，金之璃急得手心出汗，干脆摘下自己的細金鏈子，穿上鑰匙，草草套在盛實安手腕上，繞過床幃，匆匆消失了。

盛實安把鏈子藏進衣袖，鼻子里只剩金之璃身上的氣味，像是舊時皇族用的熏香，昂貴而沉重，摻雜冷氣十足的陰謀氣息。

她在這種氣味里瞻前顧后——不是說行市已經回暖？金之璃怎么在這個時候要她自己走？

盛實安凝視昏暗的床幃、昏暗的房間，甚至連窗外的天色都是昏暗的，不摻雜一絲晨曦的五光十色曖昧，純粹因為院墻太高，高到令人產生幻覺，甚至懷疑金之璃本來就有隱秘且不自知的自毀傾向，她或許比誰都盼著這座斬釘截鐵的府邸完蛋。

然而事實是金小姐這人軟弱得貨真價實，自始至終對父親和陳嘉揚的矛盾不置一字評價，因為金之瑜的混蛋、盛雩安的手黑，她甚至不大恨陳嘉揚對這兩場災厄袖手旁觀；這樣的金小姐怎么敢違逆父親的成命、怎么敢動手腳放跑盛實安？

究竟該信誰？信陳嘉揚能順便帶她全身而退，信金九霖會重諾守信放她走，還是信金之璃絕無落井下石黃雀在后的打算？

盛實安的人生經驗告訴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世海海，海里的大魚小蝦全都不靠譜。把鑰匙一揣，她打算再想想。

下定決斷是在這天晚上，盛實安退了燒，照舊蒙了頭，隨打手回去，走到一半，她伸手扯黑布，示意他自己難受想吐。

打手扯下黑布，不過還顧忌著，站到后面，避開她的視線。

可他一連多日行跡詭異，盛實安早長了心眼，抹嘴漱口，聽話地蒙住眼睛，被送回那間小屋去，黑布解下，同時鐵門“咣”地關上，盛實安如墜冰窟地站在原地，還有些熱的肌體幾分鐘生生發寒。

——桌上擺著只小鏡子，她前夜擺弄過方位，眼下正對著門，方才打手的面容在其中一閃而過，盛實安看得分明，那人年紀還輕，眉眼樣貌紈绔，卻在月色下顯得陰鷙。

正是當年從陳嘉揚和鄭寄嵐的槍口底下逃了命的小秦爺。

小秦爺如今在為金九霖辦事——那么，告訴金九霖她身份的，不是金之璃身邊的人，而該是這一位。

有小秦爺在其中搬弄是非借刀殺人，陳嘉揚鄭寄嵐阿耿等人遭不遭算計還難說，盛實安知道自己有幾分活命機會。

因此她打算聽金之璃一次——不管金小姐打什么算盤，既然她能認識陳軻其人，至少該有幾分不是作偽。

————

周日快樂，啵啵

136請君入甕<弱水金閣(民國1V1)(桃子奶蓋)｜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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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請君入甕

這夜盛實安強迫自己安睡，約莫次日午后，聽到門外熱鬧了一陣，是二十多號人集結點卯，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粗魯的笑聲，隨即人群涌向隔壁，似乎是在領東西，不知道是要干什么——是家丁等主人走了收拾院子？還是管家們去鄉下田莊收租？

盛實安提著耳朵聽動靜，等到外頭腳步聲雜沓地離開，又等幾分鐘，就摸出鑰匙，捅開門鎖。

外頭空蕩蕩的，時近黃昏，太陽高懸在西邊。

有些日子沒見過陽光，盛實安有幾分鐘眼前發花，估摸著后院門的方向，摸墻根兒瞎走。

這片院子大約是用來專做見不得人的勾當，與其他院落隔開，滿地落葉灰土，連個掃地的都沒有，她剛走出幾步路，卻見前頭院門一開，一行三十多人走進來，黑衣黑鞋，不像善茬，像是方才的人去而復返。

盛實安一時間腦子搭錯弦，看見身后那間屋子開著門，便敏捷地向后一躲，下一秒悔得腸子發青，生怕他們走回來，她窩在墻角，感覺自己要像劉總編一樣心臟病發作。

好在那些人并未對這間屋子感興趣，見門開著，感到毫不神秘，索性看都沒看，徑直向里走去，倒像是在找人，彼此也不交談，只悶頭推開一扇扇門搜索，越找越偏，漸漸沒了動靜。

而盛實安片刻后聞出氣味詭異，終于抬頭打量這間房。

屋里是幾行鐵架子，眼下都空著，只有零星的幾把匕首和舊手槍被扔在那里。她捻起地上一簇黑灰，聞一聞，人都傻了。

這間屋子跟她住了許久的小黑屋是隔壁，她這些日子以來啃西瓜喝涼茶，憂慮發胖的rou體和金之璃的良心，殊不知自己其實在與大量槍支火藥同床共枕。如果天公不慎打個雷，現在她還剩幾塊完整骨頭？

院里已經不見人影，她在火燒的霞光下徑直走出一進院，又走出二進院，末了終于走出后門，手心后背都濕透，茫然地想：那些槍支火藥，眼下去了哪里？

一時分不清東和西，不知道該去哪一邊找陳軻，但進了院的那些人大約還打算要走，開來的幾輛轎車停在門外，鎖都沒鎖，鑰匙也沒拔，明晃晃地誘惑手無寸鐵的逃犯。

盛實安沒當過賊，但逃過命，心已經快要跳出嗓子眼，在開闊的街上覺得身后滿是追兵，緊張得口舌發干，迅速拉開一扇車門，鉆進去踩下油門，駛向隨便一個方向。

車開幾分鐘，到了街口，也始終沒看到陳軻，不過心跳終于冷靜下來，盛實安察覺到車子比人顯眼，于是停下車，嘗試運用在陳嘉揚鄭寄嵐身邊學來的知識，果然從車座下摸出幾張備用的鈔票。拿著鈔票走進成衣店，她咽一下嗓子，強自穩聲道：“要套男裝?！?/br>
學徒拿出一套西裝，盛實安去試衣間里換，聽見學徒在和女街坊議論王公貴胄的運氣，學徒說聲“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街坊笑道：“可不是嘛，大戶人家，總比我們有法子，虧了那么些錢，竟還能賺回來?！?/br>
學徒奇道：“竟賺回來了？”

街坊“嘖”一聲，“可不是嘛。你當金九爺方才帶千金去哪里了？金家今晚要在六國飯店擺酒開宴，其實就是酬謝那位陳先生呢?！?/br>
——那些槍支火藥去哪里了？她清楚陳嘉揚的手段，小秦爺清不清楚？小秦爺這些年去了哪里、當年秦海仁雷三好奇的陳嘉揚的行藏出處，他查沒查出來？金九霖知不知道？

誰才是請君入甕的人？

————

啵?！?/br>
137玫瑰花精<弱水金閣(民國1V1)(桃子奶蓋)｜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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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玫瑰花精

盛實安扣好紐扣，付錢道謝，甚至耐心等待學徒邊與街坊嘮嗑邊找零，收到零錢在手，走出店門，邁下石階，在街口了望，不見陳軻蹤影，反倒認出了所處地段，于是確定這邊是東，便提步向反方向走去。

她戴著墨鏡，扣上寬檐帽，手插褲兜，面無表情地走，賣包子的年輕姑娘招徠客人，熱情地喊這位小個子公子，賣薄荷茶的漢子嗓門更高，誘惑她也去買一碗茶祛暑。

而盛實安在滿街叫賣聲中慢慢想起那天半夜下班時的情景：路燈下陳嘉揚身邊站著三個男人，陳嘉揚打個手勢叫他們走，沒讓她多看。

她當時覺得他們面目模糊，但是眼熟，其實必定是見過的，至少擦肩而過，在她公寓樓下的茶館里、上班路上的早點攤子上、還有印廠門外，她聽到的兇狠動靜可能就是他們弄出的示警聲，不過每每碰面時，他們遵從陳嘉揚或阿耿的命令，低頭不讓她發現自己平凡的臉。

盛實安展開手心，看見掌紋被指甲掐出一段段血紅，冷汗滲進淺淺的傷口，痛覺傳向大腦，她只覺得麻木。

夏日的晚風又拂面吹來，籠屜被揭開，里面是如云的霧氣，隨即霧氣散去，顯出雪白豐滿的包子，姑娘喊著“豆沙玫瑰，一兩四個”，空氣里彌漫起甜美庸俗的芳香。

盛實安吸了吸鼻子，又茫然走了半條街，險些撞上一堵墻，原來是一間鐘表鋪店面大，突出一截，碩大的掛鐘懸在眼前。

分針又轉一格，眼看就要到日落時分。

六國飯店今天被金府包下，遍請賓客，沸反盈天，比被驕陽暴曬一天的屋頂更加guntang，然而人人都不覺得溫度灼熱，擠在廳中推杯換盞，竭力擠向最中央。

唯有金之璃端杯冰酒上二樓，在欄桿邊站定吹風。

她今日穿一襲月白洋裝，稍微化了些妝，長發散在肩頭，如此嬌嫩打扮，卻連神情都戴孝，對樓下簇擁的人群冷眼旁觀。

人盡皆知金小姐今年流年不利，并且被父親安排個男看守在身邊，用以訓誡她顧忌舊式女德；金九霖要凌辱女兒，再愛巴結的男人都不敢觸霉頭，繞著邊走，頂多打個招呼，“金meimei，不下去坐？”

男仆像只雕塑，負手站在她身后，金之璃溫文一笑，“我透透氣，你們先去?！?/br>
那幾個人巴不得一聲，連忙下樓。

然而仍有人不長眼色，插著兜慢吞吞上樓，走到跟前，為首一人看見她，便將后腰往欄桿上一靠，示意身后的秘書遞來一盤蛋糕，“金小姐，不餓？”

她五指下意識握緊欄桿，隨即聽出這人是陳嘉揚。

金之璃在羅馬第一次見到盛雩安時，也是如此情形，她在欄桿邊喝酒，一個男人擦著她的裙角走過去，過一會，又返回來，端一盤三文魚，問她餓不餓。

彼時連呼吸都是粉色泡泡，而如今金之璃每每在夢中瞥見盛雩安蒼白陰郁的面孔，總會想起讀書時看的童話：女孩的情人被惡毒的兄長殺死，女孩悄悄割下情人尸體的頭顱，埋進窗前玫瑰花的根系，在花朵散發的香氣中回到熱戀的夢，在夢中死去。

她在做夢時想象自己也割下盛雩安的頭顱埋在自己窗前，醒來時思索男人究竟是怎樣古怪的物種，盛雩安竟功利到對金之瑜痛下殺手，金九霖則絕情到為金之瑜的身后名不肯給她半分慷慨公道，更多時候她轉念反思自己為何如此軟弱古怪——她理解盛雩安走投無路，理解陳嘉揚事不關己，理解金之瑜因自身的庸常更加懼怕父親，甚至理解金九霖因傳統思想作祟，始終把女兒當個物件，唯獨不理解自己為何是個如此無能無用只會理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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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今天奶奶桃桃可以騙騙你的珍珠嗎？8498珍珠加個更子？

138漂亮傻瓜【加更】<弱水金閣(民國1V1)(桃子奶蓋)｜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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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漂亮傻瓜【加更】

年少時盡全力逃出故鄉，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胸懷眼界美貌教養的增長并未帶來一絲變化，她仍舊是金府待價而沽的財物，一切掙扎徒勞地證明自己是杯溫吞的白開水，即便燒到沸騰，也不過只能豁出去用盛實安換陳軻帶她探一次監。

今早那場會面大概會是這輩子最后一次見到盛雩安，設想過應當不會愉悅，但沒有想到會如此心平氣和。她問盛雩安為何要瞞著她算計金之瑜，消瘦蒼白的男人許久才抬起頭，目光仍舊溫柔而眷戀，“你呢，你為什么不聽話？”

那不是質問，甚至不是個疑問，而是略帶惆悵無奈的感愴，他氣她不懂大世界是弱rou強食、卻跑來向他的野心提出異議，為什么不繼續當個三從四德的漂亮傻瓜？

金之璃渾渾噩噩地起身離開，天還沒亮，她回家梳洗更衣，隨金九霖來張羅這場鴻門宴，眼下盛實安想必已經脫險，眼前還剩一個蒙在鼓里的陳嘉揚。

白開水金之璃低著頭，目光便順理成章從腳看起，從身邊陳嘉揚的筆直長腿看到寬闊肩線，再看到凸起的喉結和下頜角。

眼前這位是個威赫英俊的男人，明烈磊落到不羈，奪目得理所應當，光明得讓人滿腔溝壑無所遁形，金之璃陡然看見自己胸中的不平與嫉妒——難道就憑她是個女人、就憑她全都理解？

一句“快走”銜在嘴邊將近半小時，在此時驟然被吞下肚。她只回答：“不餓?！?/br>
陳嘉揚“啊”的一聲，也不氣餒，“天熱，難免沒胃口。不過下頭剛開了玫瑰釀，給金小姐留了一支，回家時帶上也好。小陸？”

他臉上帶笑，眼下那顆小痣格外勾人，笑得陸秘書都懷疑眼前這不是自家老板，是鄭寄嵐上了身。一回神，連忙應是，“是，酒給您留好，還冰著?！?/br>
來自半生不熟無關人等的殷勤獻媚最讓人煩心，金之璃果然將空杯子一擱，道聲謝，抽身而去，帶男仆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三言兩語支開金之璃，陳嘉揚一臉的玩世不恭一斂，四顧走廊上再沒別人，稍一點頭，推門進走廊上那間有電話機的會客廳，陸秘書守在門外，他利索掩上門，拿起聽筒撥號。

電話很快就被人接起來，對面是個中年女人，惶急失措，張口就喊：“老爺！小姐！府上有好些人來搜，像在找人找家當……老爺快些回——”

他靠著桌角聽，眉毛都不抬一下，片刻后對面聽筒被搶走，換成一個男聲，問過他是誰，恭敬道：“我去叫，阿耿哥馬上就來，您稍等?！?/br>
陳嘉揚等，手指頭緩緩敲擊木質桌面，聽電話對面與這邊窗外此起彼伏交織躁動有氣無力的蟬鳴。

阿耿終于接起電話，氣喘吁吁叫道：“哥！”

以阿耿的脾氣，叫“哥”是真急了。他“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阿耿擦著汗喘粗氣，“沒有。正院偏院全翻過了，人也全押起來看過了，沒有。她、她不在這?？墒墙鸶奶锂a別院也都查了，還能去哪藏人？還有……”

陳嘉揚抬起頭，窗外的法桐葉子在風中婆娑。

他不答腔，阿耿覺得忐忑，在那邊叫：“陳哥？”

他推著桌子，緩緩站直身體，對聽筒說：“等著。我去一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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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蛋加更啦，謝謝小傻瓜s！-

3-啵啵x10000000

139不會開車？

不等阿耿回話，陳嘉揚掛掉聽筒，拉開門走出去。陸秘書正要問，手端的蛋糕盤子被他不由分說一拉一拽，香草奶霜全扣在白襯衫上，他還嫌不夠，一按盤底，讓可可醬也擦出長長一道。

陸秘書去找鄭寄嵐，陳嘉揚自己快步下樓。車停在后門外的街邊，他提著西裝的右手里藏著車鑰匙，推開兩個來敬酒的埃德銀行襄理，向后走出飯店大廳，穿過走廊花廳電梯與諸多門廊，快到后門，卻看見門邊圍著七八個人，像是哪家顯貴帶來的保鏢，站在那里抽煙聊天礙事。于是轉身取道正門，那兩個襄理又迎上來，毫不記仇，笑臉迎人，“陳先生不喝兩杯？”

陳嘉揚指指自己腰間的奶油醬，言簡意賅，“借光，去換衣服?！?/br>
廳中光明擁擠，人頭攢動，金老爺子端坐在沙發中喝酒談天，陳嘉揚側頭瞥一眼，確認沒驚動金九霖，便挽起外套走向廳門，卻接二連三被人擋住去路，談事的求情的借酒裝熟的架起一座長城，他側身穿過人縫向前，視線余光看見門邊一個保鏢，對方正翹首看他，目光相接，飛快地移開，狀似不動聲色，向另外一個方向低頭握拳一咳。

其實再細微不過，然而陳嘉揚本能作祟，風吹草動在他這里被添加放大鏡，敏捷地隨之一轉視線，只看見金九霖壓下餐巾擲在桌上，神色自若地低頭喝茶。

金九霖煙酒不忌，今日卻喝茶？

他心中一動，腳卻已邁出廳門，飯店大堂中人也不少，衣香鬢影眼花繚亂，便于他作勢回頭，佯裝無意地觀看身后動靜——走廊兩邊有人向他包抄，廳中人潮被若有似無地分開，是有七八個人穿過人群走過來，站在飯店大門口的保鏢沒動彈，只低頭壓帽檐，手卻按上后腰。

飯店中各色人等的活動被他繪制成一張精準的方位圖，成竹在胸，卻難以破陣——今天人手幾乎全安排去了金府找人，他這里的陸秘書不會用槍，鄭寄嵐不知在何處喝悶酒，何況就算身邊有人，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陳嘉揚腳步不停，穿過人縫時帶起一陣風，不方便掏槍，便順手從侍者的托盤上抹來一把餐刀，正要再摸只高腳杯時，聽得左前方大門邊有侍者“唉喲”一聲，有瓷器碎裂在地，像是潑了一天一地的東西，人群“轟”的亂成一片，喧嘩頓起。

陳嘉揚心里一跳，從容把餐刀從襯衫袖中露出一截，握緊刀柄回頭望去，隔著亂糟糟的人群，卻正望住一雙眼睛。

那人戴男帽穿西裝，襯衫領上甚至打著規矩的領帶結，但只消對視一剎，大腦便先于眼睛生出篤定的念頭。他知道是誰站在那里。

湯碗中裝滿guntang雞湯，被盛實安一撞，侍者把湯潑了一地，飄油不冒煙的湯濺到不少人腿上鞋上，眾人一片尖叫，招得各處人等都涌過來，看顧的看顧，擦鞋的擦鞋，要回家換衣裳的也不在少數，盛實安在亂糟糟的人來人往中不斷踉蹌，知道自己個子矮最顯眼，于是伸出右手按住帽子，肩膀被一個女人一撞，眼看要摔倒，左臂被人一握，迅速帶她順人流渾水摸魚走向大門。

環住手臂的力道guntang而強硬，盛實安也不抬頭看，只跟著走。陳嘉揚順手牽羊弄來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從后面更看不出誰是誰，為避人耳目，他走得不快，她剛剛好跟得上，比起方才趕來時甚至算得上輕松，剛喘一口氣，陳嘉揚的手一松，指頭沿著手臂下滑，在往來人潮中抓住了她的手。

十指交握，她手心里滿是冷汗——剛才走到鐘表鋪前，她把心一橫，原路返回，拔腿狂奔，所幸偷來的車還停在成衣店門外，她爬上去發動車子，一腳油門，差點撞上一堵墻，又疾踩一腳剎車，疾馳向東交民巷，一路風馳電掣，無數次險些釀成交通事故，好在最終也只是損失了一側后視鏡。

想到此處，她開口道：“車在那邊?！?/br>
陳嘉揚“嗯”一聲，出六國飯店大門，在蓊郁綠蔭下拉著盛實安的手，快步走在停滿轎車的街道上。

后頭追來兩個動作快的保鏢，一個被他一窩心腳踹上墻，腦袋“砰”地撞出悶響，身子往下一滑，另一個被他掐住脖子一砍后頸，聲都沒出便暈死在地。

陳嘉揚重又拉起盛實安，想問她怎么在這里，然而情況實在緊迫，盛實安停在一臺轎車前，他便繞過去開鎖，然而盛實安已經拉開后座車門，給他一頂帽子，“沒鎖。偷的，鎖什么鎖？”

盛實安竟有本事偷車。陳嘉揚戴上帽子，退后一步，端詳這車，越看越眼熟，頓感偷雞不成蝕把米，“偷的？”

盛實安手都放在了門把手上，驀地聽出了弦外之音——原來陰差陽錯中她舍了近求遠，倘若方才沒偷溜出小黑屋，大概早就吃上了點心喝上了茶。

陳嘉揚向后看一眼，沒空跟她計較這種自作主張的找死行徑，拉開右側車門將盛實安塞進去，自己轉過車頭坐上駕駛位，想看一眼后面動靜，卻發覺后視鏡也沒了，脫口道：“你就這么開的？”

盛實安坐得筆直，兩手抱臂，“就這么開的。怎么，你沒有后視鏡不會開？不會開讓我來?！?/br>
如此囂張是怕挨罵，陳嘉揚也不多說，“會開，坐好，關窗?！?/br>
————

祝他們520開車快樂！

140走馬觀花

盛實安座上賓般坐在一邊，時不時趴在窗口向后瞭望，見沒有追來的，方才摘下帽子，攏了一下濡濕的長發，緩慢呼吸，平復心跳。

陳嘉揚發動汽車沿東交民巷向前行駛，心中則在思量金九霖怎么突然起了殺心——金九爺這般能屈能伸的大人物，難道就為錢？何況是在外頭，金九霖不是最愛面子？

車窗中的景物飛速掠過飛速后退，思緒萬千繁雜無端，他正將自己與金九霖的每一通電話從記憶中提出來復盤，試圖找出讓金九霖突然翻臉的癥結，身邊的盛實安瞇眼吹完了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冷不丁開口道：“是小秦爺?！?/br>
這下陳嘉揚胸口一沉，陡然把這件事和秦太太房里那位客人對上了號。

底下人前幾日問出劉府近日的客人是從上海來的，阿耿一聽“上?！?，便覺出不對，因秦太太身份特殊，接待上海來人，太像查問陳嘉揚的身世。

倘若這人正是小秦爺，倘若小秦爺清楚他與金家的淵源，想必清楚他一開始對金之瑜便沒存好心，就算盛雩安不動手，他遲早也要拿金之瑜開刃——金九霖是瘋了，親兒子被當盤菜切成了尼，倘若他是金九霖，他今天炸了六國飯店也不為過！

車子轉出東交民巷拐上大道，斜刺里小道上猛然沖出兩臺車，陳嘉揚伸手出窗，開槍便射，幾槍射穿三只輪胎，換子彈的功夫勻出只手招呼盛實安，“下去躲著！”

盛實安在小事上死要面子活受罪，在保命大事上卻唯命是從，正要往座椅下出溜，失控亂滑的車被一腳剎車沖得擺尾撞來，車側面猛地磕上陳嘉揚這面車門。

轎車一瞬間幾乎離地飛起，又被猛然推入墻根，盛實安腦袋撞上車窗，被陳嘉揚一胳膊按住，方才沒撞個頭破血流。

而那邊司機竟沒緊逼，反倒搖下車窗，涼絲絲打了個招呼，“陳哥，有些年頭不見，還沒換女人？”

陳嘉揚瞥他一眼。平心而論，走馬觀花見太多，歲歲年年人不同，他沒認出這位是誰，不過眼熟，聽這三句不離盛實安的話鋒，的確是小秦爺無誤。

他確認自己最壞的猜想全部成真，沉下臉，傾身過去掰開盛實安手指頭，見只是碰紅了一片，并沒擦破皮，便將她放開，右手按住她肩膀，左手打方向盤倒車，回頭看路，信口回答：“不換?！?/br>
他動作慢騰騰，叫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還當他要示弱談和，一時沒人開槍，預備看笑話。車子慢吞吞倒出墻角，小秦爺子彈也上了膛，將將端平，陳嘉揚卻猛踩一腳油門，飛快地倒向了巷子里。

一系列動作發生于一剎間，唯有小秦爺后頭一臺車上有人反應快，抬槍射擊，盛實安抱頭往下躲，陳嘉揚一撥方向盤甩尾避開。子彈貼著僅存的后視鏡飛過，小秦爺也開了槍，這下避無可避，“砰”地穿透車窗釘入后座，同時陳嘉揚手探出窗外射擊，小秦爺猛地開門滾下車，險之又險，腦袋上差點沒多個血窟窿，待他站穩，陳嘉揚已經倒進巷子里，一轉方向揚長而去。

其實多少捏著冷汗，小秦爺今非昔比，當年只是跋扈，如今卻不草包，若非占著認路優勢，還真不好應付。陳嘉揚繃著心神一腳油門踩到底，盛實安腦子發暈，被這一頓顛簸晃得想吐，想搖下車窗喘口氣又怕死，只得按住胃佝僂下腰，一口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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