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熱茶
好一會兒,易大姐從門里往外走,紫月跪在地上。易大姐嘆了口氣扶了她起來:“能怪你么?他才是你主子,他說什么都只能聽她的不是?”紫月道:“當然應聽姑娘的!大公子生前有令,見姑娘所持的玉牌如見館主……大公子本人?!弊显聡@了口氣。易大姐苦笑道:“好姑娘,只可惜你我一番經營……好了,送我去劉府吧?!?/br>“不上妝了?”易大姐沉吟了一下,道:“你隨我一道去?!闭f著,又極麻煩地將身體涂上黧黑的顏料。折騰了一番,二人上車往劉小元府邸去了。“姑娘?!弊显略谲嚴?,忍不住問起?!白显聸]有家人,但是親情最是緊要,姑娘就此浪跡天涯,難道不惦念親人么?”易大姐笑道:“我不重要。我弟弟的周全,自然有鈴蘭館照看。弟弟既在,我母親也就安好。再者,也有萬漾館的手足每日給你探報送來,我自然知道他們安不安?!?/br>“母親不知是怎么想的?!币状蠼銍@了一口氣?!跋惹斑€說如論如何不許我給人做小,這會兒恨不得打包將我送去。我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但是,但是……”紫月便說:“寧太太估摸著有所考量。不過也奇了,我等將姑娘的信送去,寧二太太看到姑娘報平安的信,也竟不再要你回來,只問我等你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安穩地生活?!?/br>易大姐笑道:“這樣就很好了?!?/br>劉府和靖遠公府、萊王府都不同,頗為奢華靡費。劉小元知道是陳蒼野的手下來了,也懶得來歡迎,只仍在內院里擺弄著時新機器。易大姐含笑道:“小世子惦念,那些無賴人要是還來sao擾姑娘,那么我們定然是會想法子打發了的?!?/br>劉小元在明晃晃的陽光下,舉起一條蟬翼一般的紗,看了又看,半日才道:“那些是我族人,哪有叨擾之理?”易大姐道:“圣上素來以稽查走鹽鐵、布帛走私一事為大任。今天下雖然仍是耕織繁忙,但是海內外通商已是大局所向;鹽鐵官營本已是律法所定,而走私之事實在無用也——今之關稅幾何?怕是販夫走卒都可負擔之低?!?/br>戰事已靡,專事生產的季節,稅負當然低下。劉小元也不是不知道,便轉頭道:“子鶴哥哥究竟要如何?”易大姐笑道:“劉小姐水晶心肝,自然明白——圣上刻下大興通商之事,走私之輩可有好果子吃?若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币状蠼阕隽藗€擊殺的姿勢。劉小元道:“劉府豈是單只獨苗?我不能不管?!?/br>易大姐道:“小姐知道斷臂求生么?”劉小元乜斜眼看了看她:“說得輕巧,大娘倒是知道?”易大姐想了下,笑道:“我當然知道……可方便借劉小姐貴地沐浴一番?方才路上走得急,衣裳上染了臟污,正事兒說完了,稍后也還有體己話,想和小姐再說說?!?/br>劉小元放下手里的玩意兒,狐疑地看看這大娘——衣裳哪里有臟了?再說,體己話為啥要洗了身子換了一身衣服來說?她劉小元是觀音菩薩不成?盡管如此,劉小元還是爽快地答應了,當下讓人備水。劉小元便看著這大娘帶著紫月進了房里。為什么還帶著清香樓的紫月呢?萬千種疑問,劉小元便說:“來我房里洗?!闭f著帶著幾人去了她的香閨。劉小元仍拿著她的布料花邊兒,一邊看一邊玩味地看著屏風;屏風后就是那幾個人。異香頻頻,這紫月從身上不知道掏出了多少奇怪的瓶瓶罐罐來,這會兒紫月大美人竟成了易大姐的丫鬟奴婢?正驚奇著,紫月探出頭來:“還請劉小姐賜一杯熱茶?”劉小元點頭。香茗奉上。洗澡的人喝了,嘆了一口氣。水聲停息,劉小元聽到屏風后的人披著衣裳,清了清嗓子。一個渾身光潔如雪、極為苗條的女子走了出來。饒是瘦了有二十斤,劉小元也一眼能認出她來——且這人喝了杯茶,嗓子原啞著,忽而變回去清脆的她自己原來的嗓音?!皩巑eimei?”寧蘊笑著做了個噤聲的姿勢,點了點頭。“你可知全天下人都在找你?”劉小元都幾乎要哭了?!叭堇衔迮苋チ绥婋x掘地三尺,就差將率水抽干了找你了?!弊阶∷Я擞直??!笆莩墒裁礃幼恿?!”寧蘊道:“舊情我們稍后再敘。端端,我說的不是玩笑話,圣上狠下心要打走私販子,你可得摘干凈了來——劉氏布號的招牌要千秋萬代,只靠幾個朽爛的親戚自然是不行的?!?/br>寧蘊頓了頓,道:“你可知有的人家,為了保住其中一個要員,敢將全家所有人都舍棄了去?”劉小元皺了皺眉:“好你個塵玉妹子,易容而去,竟然是給小世子做幕僚的?你是看上他了?”寧蘊苦笑。機關算盡,還不如一腔熱忱。陳子鶴說得對。白衣眼看著寧蘊和劉小元說了半日話,這劉小元又哭又啼的,把寧蘊鬧得十分疲乏,紫月便上前說仍有要務,需請寧姑娘早些離去。寧蘊好生叮囑了劉小元一番,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紫月扶著寧蘊出門去?!肮媚?,卸妝的藥膏傷身子。咱們還是趕緊回樓里吧?!闭f著掏出個白鵝斗篷給她披上。“此后也不必偽裝了?!睂幪N嘆了一口氣?!吧烙忻?,他既然發現了我,要殺要剮,要將我獻給了許韶君,也奈得他何?”說著便要找陳蒼野復命去。紫月道:“姑娘何苦?”寧蘊笑了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易娘子是易娘子,寧蘊是寧蘊。他既看得起易娘子,便是賞識于我——報君黃金臺上意……”便與紫月在那通衢里待裝車上馬。此時一輪馬車滾滾而過,又徐徐停了下來。車窗里一雙妙目看著街道上?!斑@女孩兒,這身衣裳倒是不錯?!睆堬@秀笑道?!拔乙蚕肱惶讈?,正巧和這劉家說說?!痹瓉韽堬@秀到此答謝劉氏布號襄助玲瓏縣主之事。許韶君難得陪一趟妻房,這會兒有點兒不耐煩,便道:“娘子,雖說我府用度不缺,然而也勿要鋪張,畢竟縣主出嫁已耗費不少銀子?!?/br>張顯秀白他一眼:“meimei買得這么多衣裳頭面,我買不得?我嫁與你的時候,哪有這樣好過?我還是她大姐呢!”許韶君皺著眉往窗外一看,不由得呆住了。這一身雪衣、冰肌雪膚的女子,仿佛就是他記憶里走出來的幼年時的寧蘊。那眉目口唇,那纖纖玉手,幾乎一樣——在零花崗上,他當著她的面將她的鳴云拿了過來,交給了經過的販夫。他第一次見到那樣多的銀子,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的臉如此蒼白,仿佛今日一樣。張顯秀看著他:“你激動什么?不買就是了。東臺舍人,冀王的左右膀臂,還這樣吝嗇!還以為你還是那時候的窮小子?”許韶君看著寧蘊上了車,緩緩地遠去。他并不回頭,緩慢地和妻子說:“我看這衣裳并不時興,也許也并不是這劉氏布號做的,我差人跟著這車馬,好去替娘子問問?!?/br>張顯秀滿意地點點頭:“好人,算你有心?!?/br>車子緩緩而行,便到了清香樓。才下了車,要往樓上去,忽而有人來報:“有貴客指明紫月姑娘相陪?!?/br>紫月皺眉:“此時不行,靖遠公小世子已約了我吃夜飯?!边@一晚都不行。仆婦道:“已聽姑娘的,給靖遠公世子準備好了酒席茶飯,但是……這一下午,世子爺的人都未來……不知……”原這陳蒼野若是鄭重其事地約紫月的宴局,必然有隨行的人員先行到了——尤其是林思瀘,早就來打點。此時離開局不過半個時辰,竟然無人?紫月猶豫地看了看寧蘊,道:“去靖遠公府請過了嗎?”仆婦道帖子已遞過去了。紫月仍道等著。二人還沒上樓梯,又來了一名仆人:“紫月姑娘還是去陪陪?來的人是惠融郡王?!?/br>“哪個?”“惠融郡王?!?/br>寧蘊眼睛都瞪大了。這惠融郡王才不過十一二歲年紀,居然來此?作為導師的她一把火騰地燒了起來。紫月知道寧蘊在想什么,忙道:“小郡王年紀小小,怎會來此?勿要糊涂了?!?/br>仆人無奈道:“確已到了?!?/br>寧蘊冷道:“去一下,我陪你去?!?/br>紫月便回了房里急急忙忙化好妝,便與寧蘊一同前往。寧蘊還往臉上掛了白紗,裝成個仙子打扮的侍女模樣。廂房里,惠融早等得不耐煩,蜜餞吃得沒味道了,這紫月才盈盈地帶著侍女進門?;萑诖蛄恐@眼前的女人,道:“你是紫月?”紫月含笑點頭。身后的侍女跟著行禮?!翱ね鯛斚】?,何等榮幸得候大駕至此?”惠融道:“也罷,別要客氣了。你近來和可見過我寧老師?”紫月眼觀鼻,鼻觀心,笑著說:“可是鈴蘭館的教師寧蘊姑娘?”惠融應是。紫月道:“這位老師仿佛前去了西南?去了也有數月了,可惜了一直未見過她芳容。據聞琴藝超群?”惠融哼道:“你若是撒謊,我可饒不了你?!?/br>紫月笑著說:“郡王說笑了,可要聽聽清香樓新制的琵琶曲么?”說著,將寧蘊手里捧著的琵琶取了過來。惠融看也不看她,只轉頭往簾幕幽暗處說:“許大人,人我給你喊來了。你答應我的,要找到寧老師的,可別食言?!?/br>簾幕后,緩步走出個如玉公子。許韶君冷著臉,一雙清澈銳利的眸子看著紫月,以及紫月背后那白衣女子?!跋鲁己螘r敢欺瞞小郡王?”紫月正要張口,許韶君便道:“還請紫月姑娘帶小郡王到庭院去看看花燈?!?/br>紫月自覺不妙,便笑著答應了,忙引路先將寧蘊送出去;不料紫月才走了兩步,許韶君便道:“身后那白衣侍女留下?!?/br>秋后螞蚱房門關上。侍女低眉頷首,靜靜立著。許韶君遠遠地坐在椅上,一言不發盯著她。好一會兒,許韶君才道:“面紗摘了?!?/br>侍女道:“奴家面上有疾?!?/br>許韶君笑了笑:“還不摘了?要我動手嗎?”寧蘊思前想后,涼意從足底升上來——不論如何要保昭兒、母親安好。最壞的打算做好了,她抬起手,徐徐摘下臉上的輕紗。許韶君遠遠看著她那白凈、瘦削、毫無表情的面孔。不知看了多久,許韶君輕輕嘲道:“躲了我那么久?!?/br>寧蘊不答話。許韶君道:“你……”沉吟了好一會兒,張目凝視著她。寧蘊只看著地上。好半日,許韶君才道:“鳴云,我讓全京城的人去找了。若是找不到,我給你買一床好的?!?/br>寧蘊聞言,才笑道:“大人當然找不到,這琴是被公子皇孫收了,還改了裝飾,顯然是更好了……這寶琴贈給了天子,后又贈給了他人?,F在,這琴叫做玉壺?!?/br>許韶君驚訝的張了張嘴,沒說話。孫翹獲贈玉壺寶琴一事他是知道的。如此一來,這琴更是要不回來了?!盁o妨,我給你買一床好的?!痹S韶君站起來,走到寧蘊面前。寧蘊退后一步?!安恍枰??!睂幪N仍不看他?!半m然奴家仍是懂得琴技,但是已經不喜歡琴了?!?/br>許韶君伸手去想要摸她的臉蛋,寧蘊躲了過去。許韶君微微皺了皺眉頭,將她的臉掰了過來,逼著她仰起臉來看著他?!澳阍趺词莩蛇@樣了?!痹S韶君仔細地看著她的臉?!昂慰??”嘆了一口氣,將她抱在懷里。寧蘊仿佛炸毛的貓一樣推搡著他。許韶君覺得有些好笑:“你還強得過我?”強行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摁在廊柱上。寧蘊拼盡力掙開,無奈此人的手鐵鉗一般毫不留情。“你現在……”許韶君仔細打量著她的臉龐,感受著她瘦削的身子?!疤貏e像你十叁四歲的樣子?!?/br>寧蜜兒小時候,又瘦又白,偏偏脫兔一般,簡直寧府一霸——偏偏對著他許韶君是又安靜又聽話。小芽兒說去東,小蜜兒就去東;小芽兒說要吃她的糖果,小蜜兒也拱手相讓;小芽兒說“你要報答我的話,就得答應我一個要求——琴給我”,蜜兒也將這鳴云送了給他。那樣柔順的蜜兒,為什么這會兒,又不聽話了呢?“咱們可以回到從前那樣?!痹S韶君道?!懊蹆?,我現在是東臺舍人,是天子底下的紅人,有權有勢,也有錢。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嗎?為什么要躲著我?”寧蘊不回答?!澳氵€惦念陳蒼野?”許韶君見她不為所動,頗為惱怒?!八R上要做階下囚了,和這樣一個泥豬癩狗在一起有何好的?”說到了最后一句,有點幸災樂禍。寧蘊驚訝地抬起頭,一雙星眸看著他。許多個月之后,二人第一次四目相對;也是許多年之后,許韶君第一次看到寧蘊雙目之中包含著情緒。這倒是讓他更為惱怒了。許韶君放開寧蘊,理了理衣衫,笑道:“你道他今日為何不能赴約來此?他晨起從清香樓外出,便已被翰林軍的人拿下押送到了天牢。緝私不力,鐘離縣一件大案沒查出來,事關國是,他已是秋后螞蚱了?!?/br>寧蘊道:“不可能,誰敢動太子的人?再者,靖遠公乃是一等公!敢動公爺世子?”許韶君笑道:“九千歲那邊傳的,圣上的懿旨?!?/br>寧蘊半日不說話。許韶君以為她嚇呆了,笑道:“冀王仁慈有德,各地士紳無不推崇,難道不好么?你……”許韶君又一次仔細打量他記憶里走出來的蒼白的小女孩:“你若是嫁與位極人臣者,比嫁個破落戶強多少了?!鳖D了頓,又說:“再說,萬物歸源,你回到你最初所愛的人身邊,最合理不過?!?/br>寧蘊沉吟了一下,道:“是什么案?”許韶君道:“你婦道人家如何懂得?總之,這事兒已被九千歲告到了圣上跟前,圣上頗為震怒,就是靖遠公卓絕的軍功也顧不得了。此后少不得將陳蒼野貶作庶民。你說這樣的人可還有什么用處沒?”寧蘊抬眼看著他:“我問你是什么案子?!?/br>許韶君沒見過寧蘊這樣冷厲的表情,不禁也收斂了容色,道:“域外的烏蘭王一族,有一座寶鼎極為要緊,從前被一個王妃帶走了去,最后失在了鐘離境內。陳蒼野前陣子不是忽而在鐘離親自查私,將滿江的船舶都掀了個底朝天?后續又順勢將滿城的路子查了一遍,雖然有些成果,但是并無此鼎的消息?!?/br>許韶君笑道:“這事兒連宮里的萬歲爺都知道了,烏蘭王乃我朝牽掛,他陳蒼野——太子殿下,隱瞞不報,自然是大事兒?!?/br>寧蘊思忖:父親修的也聞說少了個什么寶鼎的案子。她隱隱感受到背后的暗涌拍打著她。待寧蘊驀地醒來,許韶君已將她扛了起來,大步地往門外走去。紫月在門口訝異地看著。許韶君如仙人一般,冷眉看著周遭,責令讓路而去。紫月等人自然不肯的,許韶君笑道:“朝廷命官也敢攔?”紫月已差人傳信去靖遠公府,甚至也請人去了太子賓客、太子太傅府上傳話,這時辰居然并無一人響應。許韶君扛著寧蘊,將她扔到馬車里,堂而皇之地離開了清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