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回
伍回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宗一當初的謊話,但也只能當作小孩子的童言童語,彼此會心一笑。 昭和七年的除夕,滿洲迎來了一場大雪。 我和宗一拄著腦袋趴在榻榻米上,靜靜看著院落中的雪景。冰冷的空氣令落地玻璃窗結滿了霜,于是一切便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昨日我們堆好的雪人一動不動地微笑著,池塘里的錦鯉在冰層下緩慢地游動,不時有雪花成塊地自松枝撲簌落下。 世界很沉謐,又如此靜美。 我問宗一:現在,滿洲的雪如何,比日本的美吧? 宗一微笑著點頭。 菊乃端著熱茶走進來,絮叨著要我們快些換好衣服,除夕是不能懶惰的,否則一年都將一事無成。 日本沒有春節,只有新年。從一月一日至三日,即是傳統正日,又名三賀日。 當然,年末的除夕夜是最重要的。 洗漱后,我們身著盛裝,手牽著手來到父親面前拜年,并得到了紅包。 早餐是傳統的御雜煮,即年糕湯。新年的御雜煮最是豐盛,里面除了年糕、白菜、甘筍、冬菇、芋頭還有許多蝦和雞rou。因為淺野家的老宅在北海道,所以我們吃的是關西口味,所謂的關西口味即是直接放很多味增,而關東卻要先燒再煮。 因為吃得過飽,我們都不愛動彈,于是難得清閑下來的父親陪著我們一起玩起翻花牌。 結果我輸的很慘,被父親拿來取笑一番。 下午,我們為遠在北海道的祖父寫起年賀狀。 宗一的書法明顯比我的要好,我想著從未謀面的祖父一定會更加喜愛他,于是心里越發嫉妒起來。 我詢問父親,祖父是怎樣子的。 父親卻突然異樣的沉默了起來。 我只好自己動筆,雖然毛筆字歪歪扭扭的,卻是下了十足功夫的。 【前略: 親愛的祖父 北海道也下了雪么 也和滿洲一樣的美嗎 我十分的想見到您 最后 恭祝您身體健康 新年快樂 雪穗敬上】 父親看到我的賀卡十分的開心,便開始對我們講起他的一些往事。大抵是因為年輕時求學以及經商的游歷經驗,父親的故事集豐富而多彩,甚至有關于印度和法蘭西的風情人物。 我和宗一聽得入迷,連何時天黑也不知道。 晚餐有豐盛的錦盒壽司和生魚片,到了午夜還必須要吃年越蕎麥面,并要一直守歲到天亮。據說看到新年的日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得以實現,我祈禱全家可以健康平安,得到新的靈氣。 父親獨酌的時候總是易醉,平時他會歪倒就地睡著,今天可能是過于高興,竟然講起了我的母親。 我有些擔心地看了眼宗一,卻發現他聽的竟比我還認真。 父親說至煽情時,竟讓下人捧來一襲紅色蠟染旗袍。只見上面繡著繁復精致落梅花紋,嫻靜而娉婷。 這是我初次看到它,情不自禁地上前撫摸著。 那一刻,仿佛隔越著時空,我切實地觸摸到了母親的身影。 那一天,我在河邊救下輕生的她,她就穿著這件旗袍。她說,這本是她的嫁衣,如今,她擁有的不過是往事...... 父親撫摸著旗袍,輕聲念著。 最終,他將臉埋進絲綢中。 仆人見他少見的失態,立刻將我和宗一帶走。 第二日去神社參拜,面對著寺廟香煙繚繞,鐘聲齊鳴,我向天照大神許了一個愿望。 出嫁的那一天,我希望能穿著母親的旗袍做嫁衣。 然而許愿時不小心說漏了嘴,宗一聽到,瞪著漂亮的黑眸瞅我。 我撅嘴,莫名其妙。 淺野家身為華族在鶴崗一向很有名望,因此正月初一便有很多人上門來訪。 生意來訪,相交世家,雇傭下屬等送禮拜年者不勝枚舉。父親亦恢復了平素的談笑風生,謙和好禮地接待他們。 而其中有位很特別的來訪者,因為他身上的軍裝,正是公開行刑那日,宣布命令執行的關東軍當地最高長官,及川大佐。 父親不著痕跡的皺著眉,將他請入迎客室。 自甲午戰爭后,日本逐步侵入中國東北地區。尤其是明治三十八年,即1905年日俄戰爭后,日本在其控制的中國大連成立了關東州;并于大正四年,即1919年組建日本關東軍,開始正式在中國東北布署軍隊。直至最終建立滿洲國后,日本關東軍制定了所謂的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住計劃。軍部向國內民眾大力鼓吹這片土地的富饒廣闊,并逐年以驚人的倍數增加移民數量。于是大批因關東大地震以及饑荒困擾的日本農業貧民源源不斷地涌入中國東北,這群人被稱為日本開拓團。 關東軍初期是由數千人南滿鐵路護路部隊組編而成,后又形成由日軍各主力師團,輪流調至中國東北,擔任關東軍部隊的規例。 自去年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后,中華民國政府與日本發生了極度惡性的軍事和政治沖突。 同時在日本國內,主戰的日本陸軍地位上升,竟然一躍成為超越華族與政客的特別社會階級存在。 父親很不喜歡這群耀武揚威的軍人,總是私下對我們說:一幫不知政治、社會為何物的民族極端分子,受了張良的教育,上著韓信的崗,還被給予了劉邦的權力!現在被國民奉為精英,反倒成了救世主一樣的存在。真不知道他們會把日本引向怎樣的未來! 或許出于男孩子的天性,宗一卻對這群軍人很感興趣,于是拉著我的手偷偷趴在門后偷聽父親的談話。 ......淺野君,有部下對反映,你在商埠的忘年會上竟說了有損大日本帝國榮譽的話來。你還是一個日本人嗎? 及川大佐,我的記性很好。這已經是你對我第三次說這樣的話了。怎么,軍部的資金又緊張了么? 現在的滿洲國時值建立初期,風雨飄搖,外有國際社會的輿論戰內有赤匪等一系威脅社會安全的不良分子,吾等實在擔憂這片五族協和的王道樂土。淺野君,你向來很是識時務,便應該明白依靠軍部,才是你們這些日僑商人最好的選擇,作為這片土地軍民協力一致才是正道。 及川君,過去我出遠門做生意,無論哪里,只需要耗費些錢財打通中國的軍閥政府便可暢通無阻。而今我卻甚至不敢讓我的子女在鹿林山街以外行走。你知道是為什么? ......為何。 因為中國人會無論老少的仇視日本人!而這些改變,都是拜軍部在奉天發動的滿洲事變所賜。敢問,當初你們向民眾所保證的安居樂業之境又在哪里? 門后傳來刷的站立聲,想來及川大佐十分惱怒。 淺野君!別忘了你是個日本人,軍部怎么會欺騙民眾,滿洲是我們的友好鄰邦,你見到的亦只是一些個別的支那賤民,而今竟然想要以點概面用謊言蠱惑眾人! 我認為自己只是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真相而已。 別以為你是商會會長,我就不敢把你關起來! 怎么會,我認為大佐你,的的確確是有這份想法以及能力的。只是......我想不會有任何人會對錢過不去的。 聽到這里,我害怕的拽了拽宗一的袖子。 他不理我,于是我緊張的低聲喚他。 一郎。 然而宗一突然變了臉色,后退半步。 有人疾步上前拉開了障子門,只見父親面色鐵青地呵斥道:誰讓你們在這里偷聽,沒有家教,快離開。 宗一垂頭應答,乖乖拉著我跑開了。 我們跑到玄關處,因為討厭及川大佐,所以故意踩臟他的軍靴。 不多時他走了出來,神情卻是心滿意足的,甚至連我們的惡作劇都沒有發現。 我打量這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厭惡地吐著舌頭。 回頭卻發現父親不知何時站在我們身后,正雙手插進和服衣袖中,面色陰沉地目送及川大佐的身影,冷道:哼,一群無恥的吸血鬼。 新年后,父親突然為我們的教育問題感到十分擔憂。 他認為家庭教師的教育模式過于狹隘和刻板,導致我們姐弟倆人終日只有彼此作為玩伴,并且越發桀驁不馴。 于是他把我們送到了縣城上由日本人公辦的學校。 說是公辦,是因為這里面招收的學員相對大眾一些,除卻少部分日本人子女,絕大部分都是中國人。 原本我是要被送去女校的,但是因為女校是寄宿制且我和宗一十分不愿分開,所以最終父親妥協了。 因為我和宗一都是初次上學堂,所以感到十分的期待和欣喜。 第一天上學,我們乘坐家里的小汽車,私家車在小小的鶴崗還算是個時髦的物件,因此我們姐弟格外引人注目。 由于一直是共同上家庭教師的課程,所以宗一與我理所當然地被分到了相同的班級。 也就是說,宗一這家伙竟然莫名其妙成了我的同級。 這發現令我十分不爽! 老師要求我們姐弟自我介紹,在黑板寫上自己的名字,行禮后簡略地敘述自己,當然,是用日語。 這讓我很失望,我一度以為我可以學習中文。因為身邊除了家人,都是在說中國話,這讓人感覺很是格格不入。 而最重要的是,中文是母親的語言。 我的同桌是一名梳著二分頭的滿洲男孩,他自我介紹名字,陳旭堯。 我好奇地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旭是旭日;堯為傳說中上古的賢明君主,后泛指圣人。 雖然仍舊不太明白含義,但覺得很好聽。 陳旭堯則總是叫不好我的名字,于是在我糾正他日語發音,他教我中國話的這一下午,我們成了新出爐的友人。 宗一對此十分的嫉妒,尋茬和他大打了一架。最后竟然大獲全勝,我看著他耀武揚威的樣子簡直哭笑不得。 這一日的黃昏,宗一要求親吻我的眼睛,絕不允許拒絕。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我不喜歡你的眼睛看著別人。 宗一的嘴角因為打架而裂了口子,血跡干涸地印在上面,十分狼狽的模樣。于是我踮起腳輕輕為他舔去。 宗一轉過頭,親吻了我的雙眼。 那之后宗一開始漸漸顯露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安靜精致面龐下隱藏的天生霸道。 黃昏是秘密時刻,我們會躲到后院的小倉庫里,然后玩著只屬于彼此的秘密游戲。 宗一對我的身體很好奇,他喜歡親吻我的一切,并時不時要求我解下衣扣。 然而這種游戲,只是因為充滿對彼此的好奇與成長的欣喜,卻全然沒有任何情色的。 小孩子的世界沒有任何的禁忌和束縛,我們擁抱在一起,因為這樣子十分溫暖舒服。 僅此而已。 父親希望我們更普通些,能夠融入其他孩子的團體。 于是我們姐弟放棄私家車,開始騎著自行車上學。 夏天還可以,涼風送爽一路野花飄飄,冬天則悲慘了,冷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但是父親堅定而固執的認為,寒冷是最好的教育,可以從小培養我們的堅韌品質。 宗一是男孩子,主動要求騎車托著我上學,于是我總愛把雙手插進他黑色的立領學生服中,隔著白襯衫觸摸他全然不同的,guntang而日漸硬朗的身軀。 如果他不聽話,我還會惡作劇地掐他的小rutou。 因為那是他的敏感部位之一。 如此這般,我坐在宗一的后車座上,整整渡過了兩年。 兩年的時間改變很多,我褪去了嬰兒肥,變得四肢抽長腰肢纖細。 而最難以啟口的便是我日漸發育的胸部,每一次不經意碰觸都是那般痛楚,一度令我以為得了什么不治之癥,甚至偷偷寫下遺書,想了很多不痛苦卻可以自我了結的辦法。 幸虧最后菊乃向我解釋了女孩子們成長的共同秘密,我才羞紅著臉偷偷撕了那封信。 宗一的變化更大,他的個子長高,五官也褪去稚氣,越發像個英俊少年。 從前,他比我要矮上一大截,現如今卻早已是超過我。 盡管如此,我們仍舊親密無間。玩著屬于我們的秘密游戲。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們都不要長大,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世界毀滅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