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回
叁回
岡本的全名是岡本蒼輝,年長我七歲。 對于和一名十歲的小女孩打架,并被成功擊敗,且不僅丟人還丟了面子的岡本來說,我大抵是他命中注定的的災星。 總之我們莫名其妙的由父母做主定下了婚約,成為了在神社齊主的主持下莊重地共飲過三杯酒的未婚夫婦。 我不知道什么是夫妻,只明白我將來必須嫁給岡本蒼輝。 父親說,岡本家是明治維新后新崛起的武家華族,雖然岡本蒼輝是次子不會繼承爵位,但是將來嫁去也是必不會委屈我的。 最終令父親松口答應婚約的是來自故鄉祖父的一通越洋電話,我并不知道他們談話內容,但宗一卻一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這令我十分生氣。 明明年紀更大的是我! 行神前禮的那日,明明晴天卻下起了太陽雨。 岡本蒼輝在行禮后想要和我說話,我別開頭故意躲開他。 因為莫名被安排了婚約,我感到很生氣的躲藏起來,宗一卻總能知道我在哪里并第一時間尋找到。 我們一起躲在隱蔽的障子門后,想象自己和大人們捉迷藏。 小孩子的世界煩惱是短暫,而快樂才會常有。 我們一起看春雨中靜謐的神社參道,茂密森森的綠蔭下,青石小路通向盡頭的紅色鳥居,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和宗一,便莫名的有些害怕,于是大著膽子唱起了菊乃常哼給我的童歌: 【通りゃんせ 通りゃんせ(通過吧,通過吧) ここはどこの 細道じゃ(這是往哪里的小道呢) 天神様の 細道じゃ(是往天神神社的小道) ちょっと通して 下しゃんせ(快點讓我通過吧) 御用のないもの 通しゃせぬ(沒有正當理由的人不能通過) この子の七つの お祝いに(為了慶祝這孩子長到了七歲) お禮を納めに 參ります(我準備了禮物前去參拜) 行きはよいよい 帰りは怖い(去程容易,回程可怕) 怖いながらも(雖然害怕歸途,但還是) とおりゃんせ とおりゃんせ(通過吧,通過吧)】 宗一打斷我:雪穗,不要唱這首,這首曲子下半段不太好,而且我們都已經活過了七歲。 他總是不叫我jiejie,而是直呼名字,我有點生氣。 菊乃說多唱,就會平安長大。而且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下半段。 宗一看著我不說話。 林子里突然傳來窸窣的聲音,我們轉過頭,一只紅色的狐貍穿過參道,一瞬間的功夫便又鉆進綠色的樹林。 宗一突然道:我看過一本書,里面說太陽雨是因為有狐貍的女兒出嫁,狐貍嫁女最討厭被人看到,如果被人看到不該看的,它們會留下匕首,要么切腹謝罪要么跪求原諒。 為什么,為什么!雪穗很害怕,雪穗會做很好吃的稻荷壽司孝敬,雪穗不要! 或許是我喊叫的太大聲,很快被大人找到,出于孩童間的秘密,我和宗一都沒有說出剛才發生的事情。 然而宗一不知道,因為他的話,從此我對這場童年的婚禮產生了莫名的陰影。 說起來,大抵是因禍得福,宗一并不像剛來時那般排斥我了。 雖然仍舊不叫我jiejie,但自從岡本君事件后,宗一只和我一起玩游戲。 我開心把收藏的玩具全部拿出來玩耍。 可玩的大抵有西洋的精致人形玩偶或者羽子板、劍玉等小玩意兒,可氣的是,無論是哪一種,年齡比我小、個頭比我矮的宗一竟都玩耍的比我還要好。 某日被管家松井無意間看到后,竟然馬屁道:小少爺真是聰明絕頂,不愧是淺野家的繼承人,將來必成大器。 我很敬佩松井,因為在他身上我總是能看到在仆人們面前的無上威嚴與對父親的卑躬屈膝。 也因為他,我過早的明白了大人世界的虛偽。 但是如此之類的馬屁話雖然說得宗一無動于衷,我卻無法視若無睹了! 于是我顛顛地跑去乳母菊乃面前告狀。 菊乃則一貫溫柔的聽著我說話,然后不斷點頭。 我不喜歡她敷衍小孩子的表情,在她懷中無奈推搡著。 豈有此理,菊乃永遠像個不倒翁君! 五月是皋月,皋月的意思在日語為熱暑,因為從這個季節開始天氣會逐漸變得炎熱,百花亦漸漸盛開。 由日本關東軍民聯合在蘿北縣種植的櫻花園則又到了每年一度的開園期。 櫻花是國花,櫻花園更是供移民滿洲的日本人思念故國所用。 于是離家去國多年的父親決定帶著我們姐弟去賞櫻,同行還有家中的仆人。 地上鋪著柔軟的毯子,身后立著黛青色暗底金色繪漆的花鳥魚蟲長屏風,父親跪坐在櫻花樹下,面前擺放著菊乃親手做的櫻花糕和清酒。 我則坐在父親的膝蓋上,穿著盛裝的粉色雛菊櫻紋振袖和服,歪著頭看著正跪坐在父親身旁的宗一,好奇道:為什么宗一不能和我坐在一起? 父親端起酒杯小口咽下。 一郎是男孩子,男子漢是不能坐在父親的懷中撒嬌的。 可是宗一才八歲,有什么關系? 八歲已經不小了。父親點我的鼻子。你才十歲,不是亦已訂婚?你們啊,就像這櫻樹,從日本本土栽種來的時候還是稚苗,一轉眼便要長成大樹了。 那么父親大人就是那顆最粗最壯的松樹! 為什么??? 因為我希望爸爸健康長壽,永遠給旁邊的櫻花樹遮蔭擋雨。 父親哈哈大笑后,興致豁然的獨酌起來。 一旁的管家松井立刻諂媚上前倒酒。 天很快黑下來,夜櫻一向比白日好看。 隨著夜幕降臨而傳來的太鼓鼓點,很快加入了短笛聲。 我跳下父親的膝蓋,拉起宗一的手便朝櫻花祭的主場跑去,漫天的櫻花紛紛飄落,我感覺得到櫻花瓣拂過面頰時候的柔軟和芬芳。 粉紅、艷紅、嫩黃、淡白色都參雜在一起,如同一場曠日時久的淅瀝花雨。 宗一,這么多品種的櫻花,你都能認出來幺? 宗一面無表情地掐腰不屑道:難道你能?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左面那一片都是八重櫻,有八重紅彼岸、奈良八重櫻、八重之霞櫻、茜八重、八重紫櫻...... 宗一皺眉:我不信。 于是我上前,一顆顆櫻樹的指認下來。 櫻花祭典通常要進行三天三夜,沿途的鉾町會設立好成排的多層金色駒形燈籠,指引山鉾的行進路線。 人頭攢動的商業街有各色攤位和表演,其中最熱鬧的便是落語演出以及新奇的紙芝居。 落語場是露天的寄席,外面的牌子上立著。 我和宗一笑嘻嘻的聽完,便又準備看紙芝居。 這種賣藝人一邊變化箱子里的圖片一邊講故事的方式來自西洋,是昭和之初最受歡迎的一種街頭表演。 排隊的人大多是孩童,我和宗一分吃著同一個蘋果糖,一邊在隊伍中說笑時,有人突然自身后捂住我的眼睛。 我想都不想便已知道會對我惡作劇的人,一定是我那所謂的未婚夫岡本君! 用力扒掉他的手,果然看到他一臉得意的看著我。 今天的和服可真漂亮,是專程來看我抬神轎的么,淺野小姐? 我打量了一番,見對方果然穿著祭典人員的浴衣,不由得說:并不知道,沒有興趣。 岡本蒼輝挑眉,看了一眼我牽著手的宗一,然后突然貼上前對我道:必須來看,不然我就揍你弟弟。 我驚怒的推開他的臉,對方卻全然不在意,并一起排起隊來。 我和宗一見他執意如此又沒有辦法,只好故意不理睬。 紙芝居的表演是的世話物,我并不太懂里面的故事,然而男女主相約情死的凄美情景卻給我留下極大的震撼。 不知道是感動還是害怕,我不由得哭起來。 直到祭典進行高潮,即山鉾的游行開始才緩過神來。 人群伴隨著祭祀神明的花車而前行, 鼓樂聲混雜著興奮的情緒而逐漸充滿了每一個人的心間,所有人高呼著萬歲。 我在最前排看到了岡本君,他年紀最小但在一眾抬神轎的青壯年間個子卻是最高的,臉上還帶著一絲青少年的稚氣,但身體已經長成了大人。 我對他并沒有好感,但這一瞬的確感受到了不同于父親的,純粹來自男性的rou體魅力。 第一次不知為何,我不敢去看他的臉。 我低下頭,發現宗一正盯著我,他一副生氣的模樣,用力攥緊了我的手。 我有些吃痛,正想說話,一聲槍響打破了所有的氣氛。 人群很快炸開一般混亂起來,互相推搡著踩踏伴隨著更多的槍響。 我看到岡本君朝我們跑過來但很快又被人群推走淹沒,宗一則比我要鎮靜,一路拉著我躲避著人群。 槍聲和馬蹄聲還有中槍的人倒地聲,我邊捂著耳朵邊害怕的抱著宗一,人群擁擠間頭發被蔓延的火點著,這是我第一次離死亡如此近。 但是宗一保護了我,他撲滅了火,并帶著我躲藏起來。 我們姐弟倆抱著彼此,在槍火中瑟瑟發抖。 搶掠和槍戰持續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我們才被大人找了出來。 父親抱著失而復得的我們激動的大哭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態的爸爸。 我抬頭,看到被焚毀的山鉾,突然想到,也許這片土地并不歡迎日本的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