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怨
37.怨
她說的是七月底,程刻在迎州待的那幾天。他在休假,而尤時需要開店上班,程刻便陪著她一起。她每天閑下來時會學著調新的咖啡,程刻坐在吧臺邊上用電腦辦公,等尤時調完新飲品,會幫她一杯一杯品嘗過。 可她卻對他不愛喝咖啡這件事一無所知。 尤時眉頭緊皺,手都是燙的,抬手去摸他的臉,說不上是難受還是委屈,眼紅紅地控訴他:我好像一點都不了解你。 從前是,現在也是。 她曾苛刻地計較彼此間的坦誠,更加計較兩人之間真心的分量,多與少,輕或重。 卻沒意識到他們一樣難過 可他幾乎是沒有猶豫就低頭道歉了,對不起 尤時眼睛一下子就濕了,眼里閃著脆弱的光,自暴自棄般埋到他頸窩去。 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 程刻說不出話來,也不想讓她再說。她的體溫高得駭人,他應該去給她擰熱毛巾,拿藥,實在不行還得去醫院,雖然她一看到針頭就打哆嗦。 程刻慢慢松開她,準備起身,又被她拉住,迷迷糊糊地問他去哪里,程刻親親她,下床去給她拿熱毛巾。 她額頭上身上流了好些汗,程刻幫她擦掉,捻好被子,沒一會兒便被她踢開,于是上床抱著她睡,把人攬進懷里。 下午的時候尤時仍然在發燒,且似乎更加嚴重了,程刻這一次沒問她的意見,給她穿上衣服,抱起她去了醫院。 掛完號打上吊瓶的時候,程刻才松了一口氣。 尤時自工作后便像個鐵人,打不倒摧不殘,唯獨兩種時候能盡顯她的脆弱。一個是醉酒,一個是生病。雖然都是小概率事件,但程刻這些年來也見過了幾回。 她輸著液沉沉睡去了,程刻坐在病床前,幫她看吊瓶,在她皺眉的時候把速度調低??燧斖暌黄康臅r候,尤時還在睡著,天色漸漸晚了,程刻叫來護士換上新吊瓶,下樓給她買晚餐。 正生著病,能吃的東西不多,程刻在醫院食堂打包了一碗粥,便匆匆上樓去。他預計自己來回用了不到十分鐘,而尤時卻已醒過來。 見他回來,便半躺在床上看著他,程刻在她的注視下快步走過去。 餓了嗎?我買了粥。程刻說著,把包裝袋打開,粥還是熱乎的,他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 尤時搖頭。 他語氣里不自覺帶了點哄:多少吃點吧。你還在生病,空腹吃藥對身體不好。嗯? 她點點頭。 難得的聽話,讓程刻很想抱抱她。 程刻克制住不合時宜的念頭,用一次性餐具舀起熱粥,放到唇邊吹了吹,才送到她嘴邊。尤時想自己來,無奈一邊手還扎著針,只能讓他一口一口喂。 一碗粥吃了不到一半,她已經覺得飽了,程刻自然地把剩下的半碗吃光,垃圾打包好拿出去,這才回來重新坐下。 吊瓶還剩下一半,程刻坐在一旁安靜地陪她,她靠在床頭,突然想到他來迎州的原因 你mama呢? 小鐫帶她回去休息了。 對不起耽誤了你的事,本來今天你應該去陪你mama的。 程刻搖搖頭,我跟她解釋了,有小鐫在,沒事。 她靜默幾秒,突然說:可以和我說說嗎?你mama的事。 空氣中有那么一兩瞬的停滯。這里不是病房,只是一個用簾子撐起來遮擋視線的空間,能聽到外面匆忙的腳步聲,輕微的交談聲,人們動作間發出的窸窣聲,更顯得這一小方天地空寂。 程刻從來沒想過,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的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她傾吐,在此時此地。 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在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因為我爸出軌。再提起,他的語氣已經很稀松平常:你記得吧?應該記得的,我有一段時間經常請假,也經常讓你不開心來著。 他們吵了很久的架,我媽砸爛了很多東西,也打傷過我爸。說起來也好笑,小時候總把我爸當英雄,后來才知道他有多懦弱。而我媽其實是個很獨立的女人,同時也很驕傲,在她看來,她擁有全世界最好的家庭,幸福美滿。所以她始終接受不了這是個假象,畢竟她是真的很愛我爸。 你應該能看出來,我媽和常人不太一樣。她有很嚴重的抑郁癥,長期失眠厭食,最嚴重的時候,我上大學幾乎每周都往家里跑。這幾年才好了一些。 說完居然覺得輕松了很多。年少時那些曾經覺得難以啟齒的事情,很難放得下的自尊,原來早已被歲月洪流沖得不見蹤跡。 而尤時久久沒有言語。時隔多年聽到事情的原貌,她心里卻沒有釋然多少,反而更加難受。她抬起手,卻想起自己正在輸液,只好又放下。 為什么不跟我說? 他垂著頭,聲音低而又低的:你已經夠難過了,我有什么資格再讓你來分擔我的難過呢。 尤時因他這句話而掉眼淚。 程刻的初衷并不是讓她哭,可又總是讓她哭。他對她的眼淚向來束手無策,去拉她另一只空著的手,聽到她聲音艱澀地說:可我卻讓你更難過了。 她早知道,程刻是橫穿在她心口的一根刺,不拔掉會輾轉反側,拔掉了悵然若失,進退兩難。而今兩人這番把舊事重述,她心里卻愈加掙扎矛盾。 他們似乎早都該重新開始了,怎么過了一個十年還在原地不前呢。 沒有,沒有。他著急地握緊她的手,堅定地說:如果是我,我也會理解不了吧。當時的我真的很糟糕。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程刻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程刻聽懂了。他吻她細白的手背,慢慢說:我沒有在逼你,我是很想一直留在你身邊,可如果你不想我只希望你能開心。尤時,我希望你開心。我們都開心一點,好不好? 程刻曾一度很怨過尤時。 他們發生關系的那晚,第二天醒來她已經不在了。他又氣又心梗,安慰自己也許她需要時間緩和,于是打了幾個沒人接的電話就作罷了。 過了幾天,忍不住跑到她家樓下去,再次撥打的電話號碼已經變成了空號。有一戶人家在搬家,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兒坐在旁邊待搬的沙發上,臉色蒼白地看著忙碌的大人們。他見過那個小孩,在尤時的手機上。 他心里那一根繃著的弦徹底斷了。 程刻意識到,昨晚的一切,不是兩人重歸于好的征兆,而是她無聲的告別。 他好像被她徹底放棄了。 他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是憤怒的。暑假那兩個月,他每天與朋友約著去運動,發泄自己的情緒,總在流了一身汗之后收獲短暫的暢快,而回家獨自面對熟悉的房間,又會陷入惱怒中。 他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平息自己。大學開學第一天,站在新宿舍樓的陽臺上,他最后一次撥她的電話,一樣的結果。 那就這樣吧。 沒有誰非誰不可,她可以,他也可以。后來他嘗試談過幾段,可別說擁抱和接吻,他連別人的手都不想牽。 他才意識到,他根本不是憤怒,是在不甘,難過又無能為力。她好像把他的心撕開了,卻又遠走高飛,去追求她想要的。 那四年過得麻木而混沌。時間慢慢沖淡那些鋪天蓋地的情緒,可他也不再對談情說愛感興趣。 后來在京都的雨里,她一頭撞進他的視線,他幾乎是下意識就跟了過去。時隔四年,他們的關系以性為由重新開始拼接,成年人嘛,床上床下得分清??伤植磺?。 他看過她在夜里偷偷吃安眠藥,看過她為工作熬到天明,卻照?;碌膴y去上班,看過她胃痛卻強撐,看過她接家里電話躲閃的眼神,看過她醉酒后趴在他懷里滴落的眼淚 她變得更加頑強,也更加無堅不摧。 那幾年確實沒有人再提過喜歡或愛,那些在成年后的世界里逐漸變得廉價而輕率的東西。 可只有他知道,他有多想一直站在她身邊。 周日,程刻送母親和程鐫到機場。 登機前,母親突然問他:是那個女孩子嗎?你來這里的理由。 程刻猛然抬頭,看到母親通透的眼,她在微笑,用多年前那樣平靜又溫柔地目光。 一直很擔心你們會受我的影響,還好沒有。母親最后與他擁抱,溫和地說:不管你在哪里,媽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