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姥姥
27.
下了一層階梯,身后有人追上來。 尤時加快腳步, 尤時。 她不想停的,卻幾乎是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卻在失神間踩空了階梯。她往前一踉蹌,摔在樓梯間的平地上。 程刻幾步下樓,走到她面前。 腳崴了,她捂著腳踝,低著頭不去看他。 程刻伸手去扶她,尤時不讓他碰,撐著墻想自己站起來。程刻去抱她,尤時把他甩開,她氣在頭上,語氣也不好:別碰我。 程刻無措:你怎么了疼嗎? 她抬起臉來,程刻才看到她眼眶紅了。想到剛才看到的畫面,她冷著聲音問:你喜歡她? 誰?程刻不解。 梁初,她喜歡你,你喜歡她嗎? 程刻從沒見過她這樣咄咄逼人,被問懵了,反應了會兒才明白她生氣的理由,他解釋說:她是我初中同學。 狗屁初中同學。 她喜歡你。尤時執著地說。 她的眼睛鼻子都是紅的,卻倔強地看著他。程刻拿她沒辦法,挑著重點回答:我弟弟跟她meimei也是同學,我弟弟在學校情況不太好,所以剛剛和她聊了幾句。 為什么情況不太好?他為什么會受傷?為什么請假不告訴她? 尤時在這一刻,突然計較起很多東西。 在意他莫名其妙的消失,在意他錯過她的生日,在意他堅守的秘密。 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尤時扶著墻站起來,程刻跟著起來,樓梯間昏暗的光線里,兩人對峙著,尤時在他的沉默中偃旗息鼓,她感覺到累,也覺得沒意思極了。 她紅著眼睛,艱難地出聲:程刻,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的情緒總是無法外放,笑的時候很安靜,會害羞,會生氣,會受委屈,可她連哭起來都好安靜。 程刻心里像被扎了一下,刺刺的痛,他要去抱她,被她躲開。 一動,腳踝又是鉆心的痛感,她強忍著,扶著護欄往下走。程刻在身后抱住她,不讓她走。 尤時掙不開他,繃著一根弦,要斷不斷,這對她來說比斷了還難受。 直到兩人僵持的氣氛里橫插進一道女聲:你們還沒走? 尤時沒抬頭,聽著樓上腳步聲漸近,梁初仿佛看不到他們尷尬的氛圍,她看著程刻,話卻是對尤時說的。 你們在吵架??? 尤時不答,梁初卻總能自顧自說下去:你不要跟他生氣了,他最近家里不好過,也挺累的。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要互相體諒嗎? 這一句話讓尤時抬了頭。她眼眶還是紅的,頭發也有些亂,看上去狼狽極了,尤時沒看在場的第三個人,她的眼睛由始至終盯著程刻,她感覺全身血液都在往上涌,把她沖得暈頭暈腦。 她一語不發,扶著樓梯跳著下樓梯。 到教學樓外,程刻還在跟著,梁初似乎達到了刺激她的目的,先走了。剩下他們兩個人,樓下風大,腳踝處傳來越來越強烈的痛意,尤時更清醒了幾分。 所以連她都知道,對嗎?她冷不防出聲。 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兩個人卻都能知其意。梁初知道程刻正在經歷什么,知道他的難處,也知道他的難過,而尤時卻不知道。 程刻想解釋,尤時沒讓他開口,她眨了眨眼,平靜地說:程刻,我想分手了。 程刻整個人怔住,下意識地就去拉她的手,我送你回宿舍。 尤時甩開他的觸碰。 我說我想分手了。 程刻抱住她,他眼睛也紅了,嘴唇貼在她耳朵上,他說:不要這樣,我不想這樣。 我可以解釋的,尤時我mama精神狀態很不好,我弟弟也是。所以我才經常跑回家。他的言語總是匱乏,心急的時候更是語無倫次。 尤時在他懷里,本該溫暖的懷抱此刻卻讓她覺得諷刺,她認命般,任由眼淚低落在他的深色外套上。 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想聽這些了。 她推開他,一個人走進了風雪里。 之后的一周尤時都是一瘸一拐著上學,寢室樓高,她當晚爬上來,第二天起來腳踝腫到差點穿不上鞋子。許新意給她當拐杖,扶著她上下課一周腳才好。 她和老師申請了換座位,換到了許新意的后排,也是教室最后一排。她沒有再和程刻講過話,學習把她淹沒,她自顧不暇,專心致志投入到題海中去。 高考倒計時指向一百天,尤時在林紀宇的建議下定了高考第一志愿。 京都的一所綜合類大學。 父母親原本不同意,林紀宇為她做足了準備,分析她選擇的學校優勢、專業優勢、成績優勢,一樁一件擺在尤父尤母面前。 程刻選定一所省內的工科類院校。 他牽掛著家里,母親的精神狀態,弟弟的學習狀態,他知道自己根本走不遠。 教室后墻的黑板貼上所有人的志愿,文娛委員把大家的志愿貼紙按照地理位置分布,她的紙條在高處,程刻的在低處,正如他們背道而馳的現狀。 一場關于十七歲的她和他的夢,正在走向終結。 二零一九年的五月,尤時即將迎來她的十八歲生日。而她始終沒有想到,老天爺竟送給她一份最肅穆的成人禮。 班主任老劉到教室找尤時的時候,尤時正在和許新意講一道刁鉆的物理題。 她覺得奇怪,老劉這時候找她能有什么事?三模成績剛出來,她比二模還高了幾分。 尤時跟著老劉到走廊上去,他臉上的表情比抓早戀嚴肅,尤時眼觀鼻鼻觀心。 你mama打電話來。 老劉把手機遞給她,尤時接過。 母親在電話那頭語不成句,尤時聽到一半,手機幾乎握不住,她臉都白了,淚腺像失了神經控制,流了滿臉。 不到一分鐘,尤時卻像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凌遲。電話掛斷,老劉拍了拍她的肩,說:回家吧。 尤時回教室收拾東西,她臉上的淚水過于明顯,把教室里認真寫題的同學們都嚇了一跳,她卻根本顧不及擦。 學生卡放在桌肚里,她伸手拿了幾次,沒拿出來,里面的課本資料七零八落掉出來,她卻無暇顧及。手里的請假條被眼淚打濕,她坐在凳子上,失神地看著自己弄出的一地狼藉。 她呆滯地往后看,卻沒有看到程刻。 她忘了,程刻早就不坐在她身后了。她呆呆地環顧一周,也沒有看到程刻的身影。 她只是很想要一個擁抱。 父親托了朋友來接她。尤時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姥姥家。 鄉下的老房子,她已經好幾年沒回來過了。兒童時候在這里呆過幾年,后來每年過年還是會陪姥姥回來看看,高中之后就沒有時間了,加上弟弟生病,尤時除了上學,其他時間都在省會的醫院里。 這里有數不清的她和姥姥生活過的痕跡。 她一直覺得,姥姥是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從小到大,她缺少父母的陪伴,被迫長大的幾年里,只有在姥姥面前,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做回小孩。 比如她初中之后就沒有在新年買過新衣服了,姥姥卻總偷偷給她塞錢,讓她去買漂亮的衣裳;她一個人學會了做飯洗衣服做家務,可在姥姥眼里仍然是那個洗碗會把袖子弄濕的小孩兒;和姥姥擠在她的小床上睡覺,老人也總習慣拍著她的背哄她睡覺。 春節回家,姥姥還說高考完給她包大紅包呢。尤時挽著老人家的手,姥姥看上去精神不那么好了,尤時逗她開心:那萬一我考得不好呢? 姥姥說:那也是我的好妞妞。 尤時站在老舊的房屋前,泣不成聲。 姥姥是在黃昏時分走的。她最近吃不下飯,精神卻很好,硬要兒子陪著回鄉下老房子住,她向來好脾氣,很少有這么堅持的時候,兒子兒媳帶著帶著她出院,回了老房子。 尤時跪在地上,聽mama和她說,姥姥已經生病很久了,人到了年紀,就像一塊將耗盡的電池,總有斷電的一天。 姥姥只是斷電了。 最后一頓飯她難得吃了很多,之后一個人坐在樹下看夕陽。 她走得很安靜,也很安詳。 尤時止不住眼淚,明天就是她的十八歲生日,姥姥之前總說,盼著她長大,賺很多很多錢,帶姥姥多看看那些沒見過的。 而如今,她站在成人的關口,卻失去了最重要的親人。 大人們開始處理后事,第二天要下葬,住得近的親戚們連夜趕過來,晚上只能在客廳里打地鋪。尤時守在姥姥的遺體前,雙膝跪地,手腳麻木,她的情緒已經崩壞,流淚流得無知無覺。 夜深,母親哄她帶著弟弟回房間睡覺,弟弟在她身邊熟睡,尤時躺在床上發呆。 房間的墻上掛著一副老鐘,指針到十二點,新的一天,老鐘發出一聲悶響。 尤時在眼淚和悲痛中,迎接了她的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