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浮玉
光怪陸離的夢中,虛無縹緲,淺淺淡淡的光影變化闌珊,好似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都能實現。卻是一夜無夢。孤寂得,好似她便是那蓬萊深海中的一座永恒的孤島。酒醒之后的雩岑,兀自坐在洇透晨光的窗欞下許久,最終有些晃蕩而沉默地爬起身,思緒回潮,她做了兩個決定。其實若要茍求平安,依附三清是她唯一的選擇,這世間的勢力紛爭,無非集結于三清與天帝兩大派系的漩渦,或在下界偏遠之處仍存在所謂的中立勢力,卻不足以容她保命。但就憑她與玄拓的這層關系來說,即使對方默許為她提供保護,她卻不可能在這清微府中躲上一輩子。思來想去,離開上界自求出路,才是最好的選擇。其二便是,最后見一見濯黎。兩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暫且不論,單憑腕間那一對原靈玉的玉鐲,她也難以帶著它們永遠逃遁,方且璟書死后留下的那塊星藍色原靈玉的另一半,也足夠讓她找個機會徹底逍遙人界,若論上運氣好,她還可以再度碰上零郁蹭吃蹭喝,人界之大,或許她可以利用剩下的數萬年,好好周游列國,不必再想這些彎彎繞繞之事。從之前零郁的口訴來看,零隨似乎是對這塊原靈玉知曉的。畢竟這塊原靈玉當初曾作為零郁與其談判保命的資本,只不過她之后將其當作璟書的念物佩戴,男人卻乎看見了也沒有對此多說評述。思來想去,雩岑還是決定先在下界逃遁幾年,待到風聲大抵過了,她在尋個偏遠些的仙集,或是私下聯絡顰瑤一番,想辦法混到人界再說。畢竟這仙集不僅有仙,還有人族,一如不周人流之大,若有心混在其中恐怕也是有可乘之機的。或許她曾想過一了百了,但多日的蹉跎醉酒而下,雩岑卻乎才想起,她前幾年光景,方還是個不信情愛的小仙。既是活著,那便想辦法一直活下去。天族大義如何,魔族進犯又如何?…她向來不是救世的大英雄,也從來不是那世人矚目的焦點,為何要將自己的命抵上,去換太多素未謀面之人的平安。這個想法或許很自私——雩岑嗤笑一聲,可世人何嘗不自利?他們總能將你捧得高高的,也能隨時以最壞的惡意將你踩在腳下。實是疲乏。那么多大人物的命,又何嘗需要她一個淹沒在人潮中的廢物來拯救。若只有這一生,她便寥寥一生,活個盡興。盡力保全她所愛所念之人,一如璟書濟世的偉大,到頭來——卻無人知曉他的姓名。這值得嗎?雩岑不知曉,也累到不再想糾結這些。她只記得那個男人策馬離去前的輕吻,便再也沒有回來。若這世間終要滅亡,她絕不會幻想自己成為話本中那個在金光之中救贖人世的大英雄。她太普通了。她只是那數萬淹沒在塵世中一個不太起眼的小仙。那何不為自己活一回?雩岑斂了斂眸,繼是狠狠搓了一把臉,強迫自己不要再想太多,專注于將眼前的事情辦好,現下跨不過去的坎,或許在許多年后,淡薄的只剩酒桌上的一語輕描淡寫的笑談。也許是因為寒毒的原因,回到上界之后她感受到的最為明顯的變化,便是她的身體脆弱了許多。這些改變或許是日積月累的滴水石穿,可現下她的肌膚完全若某些靈力強大的仙子那般吹彈可破,太陽也并非不曬,但白皙得似乎稍微磕一磕,都能留下一大塊瘀痕,但從另一好的方面看,她往日在冬季時也許是因為她所不知的什么黃泉木體質總是手腳冰涼,平日里體溫也比其余之人稍低,現下倒像是一切恢復了正常。這大概對于那些愛美的仙子來說是個好事,但仙者有走肢體相接的武脈,也有走類似于有著靈器輔助,可以遠程靈活攻擊與躲避的文脈。雩岑當初仗著自己過硬的身體素質完全可以與其他武脈小仙一對一換拳,甚至于抵著許多文脈小仙的遠程攻擊直接將人擒倒,現下靈器倒也不通,身體也愈發不行,或是因果循環,她前些年還與顰瑤嘲笑那些挨不過幾拳就要哭鼻子的小仙女,如今可倒好——就她現在這般,恐怕被其他仙打上一拳,可以倒地哭上三天。在人界的時間流逝得倒是實打實的,或許也大概來源于平時疏于練習之何的原因,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小姑娘狠狠地甩了甩腦袋,總之一切都可以往后重來,如今先要想辦法混出清微府才好。至于天樞的說辭,半真半假,大可不信。可無論玄拓是否尚在府中,這幾日寰轉而過便都沒有露面…起初或許她還曾擔心過那個男人在濯黎府上的生死安危,如今歷了人族如此一遭,她往日糾結于兩人關系的心境卻豁然開拓許多。那一樁樁一件件的虧欠過錯,雩岑如今已然疲累得不想糾結,或許兩人各自安好,往后余生再不相見,又談何情愛憎惡。便都是空。歸咎到底,眼下先找個合適的交通工具才是真。小仙一般的跑路能力是很弱的,無法日行萬里,大抵都需馴化一個合乎心意的靈獸來代步,若她真正需要在下界隱匿,方得解決一下交通問題。雩岑摸了摸下巴,忽而想起一團白絨絨的身影。搖搖晃晃推門而出時,新月晃蕩一聲險些從大開的門板后仰跌在地上,少女見著雩岑的身影瞬間炸醒,趕忙慌里慌張地,下意識又想伏跪在地自我告罪。“鹿蜀在哪?”或許是在昆侖的恣意與清齋云府眾人間的說說笑笑,再加上她那時在三清時日短又頗不受待見,雩岑慣是知曉三清還繼循著上古的舊禮,甚至于許多服侍的仙婢與仙侍是終身制,非死不可離,除非主子調任,幾乎是不將仙奴作為一個獨立有思想的個體看待,無非只是所有物的象征,雩岑搶先一步將對方扶住,卻頗有些厭惡與不適地皺了皺眉。雖說天帝的重歆宮府大抵還留著些許從舊帝那延續下來、不肯出宮的老人,但目前大抵使喚的,都是勢力下各族按時選送而上的仙婢,短的時滿五千年長時不過萬年,還有許多補貼,而仙侍大抵都是征兵選優的,若要對比,也大概與她在清齋云府的文職差不多,都是受傭,拿錢辦事,不過請辭會更加困難些許。新月自小在清微府中長大,雖說只有玄拓一個主子,又幾萬年見不到一回,但終究寄人籬下,慣是會察言觀色的,見著雩岑一閃而過的黑臉,更令少女膽戰心驚,愈發垂著頭不停將貪睡的自己萬般責怪。“鹿蜀主子關在后亭…奴…奴為您帶路……”“…主子?”雩岑驚奇地眨了眨眼。在這清微府中,連一只靈獸的地位都比上仙高得多?“是…”新月低垂著小臉,斂眸唯唯諾諾輕聲道:“尊神這些年對其寵愛有加,吃食的青草都是特意派人從萬里外最好的俱蘆洲打來的,又怕不新鮮吃壞了肚,都得是七日一來回,還專門有十二個仙婢日野看守照料?!?/br>雩岑:………………人不如獸???她當年被送去昆侖,起初還要有些憂心鹿蜀在清微府里的情況,有沒有遭受虐待,吃沒吃飽之何的,甚至有幾日還擔憂到睡不著覺,后來又只能因為無力幫襯黯然將這件事壓在心里,終歸是遺憾的,畢竟人家或許在南澤群山生活得有滋有味,至少不會餓肚子,被她失憶跑去強掠回來,再是遭受個虐待什么的,終歸心里是過不去的。現在的她:???可以撤回那些她浪費的愧疚嗎???她在昆侖吃苦受累,畢業了還得為生存奔波,日日被人鞭策著刷題考證,不若就只能滾回下界種地,一把汗一把淚的,一只被她當年撿來的鹿蜀,如今卻享受著有十二個仙婢照料的幸福生活?她!一點!也!不!酸!就是柳條上似乎長出了檸檬。小姑娘揮了揮手,她還是不太適應這般時時有人跟隨的感覺,隨口道:“你將路線告訴我,我自個去便罷了?!?/br>“這…可是……”新月有些難言地咬了咬唇,終還是道:“好罷?!?/br>“仙子您出了院門左拐直走,在路過的第三個岔口右拐,再在直行的第二個巷口左拐繼續直走,會瞧見一棵萬年蒼樹,在直面蒼樹的右手邊有一橫廊橋,您上去沿著廊橋在假山石旁邊有一棵垂柳的地方進入,水荷旁的那道涼亭對面,便可瞧見飼著鹿蜀主子的屋圈了?!?/br>雩岑:……這完全不是她認不到路的意思,只是突然覺得,有個人跟著也挺好。“…你還是帶個路罷?!彼鲱~。然邁出的步子卻被身后滿是憂愁糾結的目光定格在原地。“怎得?”“新月為您梳洗一番罷?!鄙倥疂M臉都是怕惹怒她的不安,令得雩岑有一瞬間幾乎以為她長了一張吃人的臉。及腰的秀發凌亂披散,小臉因醉酒與流淚略略浮腫,雩岑赫然反應過來,卻啞了聲,她知曉自己現下有多狼狽除了一身的傷和那顆破碎的、傻到曾相信愛情的心,她什么都沒有得到。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像是比那日飛在發間的初雪還要寒冷。雩岑沉默著兀自進了屋,繞梁的酒氣卻乎還未散凈,她呆呆地望著鏡中之人,明明還是一樣的面孔…那張疲憊的臉,到底有什么不同了。新月怕她再傷自己,特意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根做工精巧卻磨得鈍鈍的木簪,又怕雩岑問其那些首飾的去處,可境中之人至始至終都只是眼神略略渙散地發著呆,沒有多問一句。又換上一套尚還入眼的簡單青衣,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雩岑走在路上,身上的衣裙沒有多余任何的墜飾,簡單到基本只有一層底色,是大多女子都不會選擇的款式,側角的用作裝飾的及踝裙擺也被特意摘了去,略有點像男子的服飾靠近,就像是她千年前慣愛在昆侖的選擇的樣式。自跟了零隨,她已然許久未曾穿過這般簡練的衣物。像是褪去了一身的束縛,貼合在身上的綢布輕薄地仿若與肌膚都融為了一體。她淺淺閉上眼,感受著行走之間,那吹拂在臉上的風,好似回到了什么都沒有的昆侖層林,樹影瀟瀟,簌簌的樹葉拍打聲,平靜地像是哄人入眠的搖籃曲。可明明是新月走慣了的路,如此繞過幾個岔路口便又是幾個岔路口,清微府占地頗廣,待到最后,就連微微側身走在前頭引路的新月都深深蹙起眉來。“仙子…這……”少女一臉緊張。“像是幻境?!?/br>雩岑略微感受了一下周圍可能的靈力波動,若是靈力鑄成的幻境,肯定會有蛛絲馬跡,便除非,這個人的實力高到已然將她碾壓。轉過頭去,就連身為上仙的新月都皺著眉搖了搖頭,顯然得出與她一般的結論。能令上仙都難以察覺的波動便只有……心跳不自覺地加快…像是恐懼又像是莫名的期待,或許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何感受。可敢于在這三清神祗之一的清微府里這般大刀闊斧的動手,卻又不是零隨那般的作風——究竟是…兩人定神張望探查著,卻乎這時,一道極快的身影從二人身后快速掠過。“誰!”新月深深蹙眉揚聲喝道:“這可是玉清真神的宅府!何方宵小敢在此作惡,若讓尊神察覺,小命休矣,還不快快出來束手就擒,還可饒你一條賤命!”“嘻…”似夢似幻間,兩人耳邊同時掠過一聲嬉笑。然兩人正準備擺出迎敵的架勢之時,從身旁樹影中掠出的黑影卻快得幾乎擦出了殘影,目標直指二人。紫色的靈力澎湃匯集,卻被一道漂亮的水藍色靈力側手打散,余波的震蕩幾乎令新月都捂著發悶的胸口后退幾步,眼睜睜瞧見那道嬌小的身影落在了雩岑的面前。“欸欸欸…?。?!”那道與雩岑身形相仿的嬌小人影斜斜擦開雩岑迎面轟來的一拳,尾音都帶著棉花糖似的,軟乎乎的甜膩。“九嬸嬸不不不,荼姑姑,我與你開個玩笑罷了…”小丫頭隨意一揮,便將雩岑靈力爆破中的余波吞噬,柔柔地化解于無形。“爹爹說你當年是六叔的親傳弟子,是六爻八卦六十四象用得最好的,陣法乃六叔之下,原靈境第二人,總是拿我與你相比,所以我才不甘心跟您開了個玩笑…姑姑千萬莫氣!”“…姑姑?”歷經生死之斗的雩岑下意識的連招,完全被對方搶行禁錮,還未打出第二拳便被對方有力地抓住了手腕,蹙眉滿臉的不解:“你恐是錯認了,我不是你的什么姑姑?!?/br>她一棵巨柳獨木成林,把數里地都全然遮蓋了,哪來的什么兄弟姐妹。“你胡說!”那尚還帶著嬰兒肥的小臉有些rourou的,抓著她的手急忙辯道:“我自小瞧著您的畫像長大的,哪可能認錯,我家還有一個倉房是專門用來放姑姑的東西呢!”還未等雩岑從對方這等沒頭沒腦的說辭中怔愣過來,身后的新月便已慌里慌張跪伏而下,畢恭畢敬行禮道:“參見浮玉殿下?!?/br>————今天本來是特別卡文幾乎想咕咕的,結果越寫越順?(??˙ω˙???)不知道還有沒有小伙伴記得浮玉哈哈哈,在122章左右出現過的神二代,大概是三清的第一代嫡血了310、決裂玉宇寶殿之中,一道身影端坐首位,一襲華紫帝衣流光溢彩,高戴冕旒,身姿筆挺,正經危坐,橫斜的光影攥刻著男人輪廓分明的清瘦側臉,那風神俊朗的模樣,仿似錦上添花般地將這座瓊樓玉宇襯托得更為光華。芝蘭玉樹。似坐攬明月,迎清風入懷。那一筆一劃著寫于公文之上的手,在深紫縷金衣袖的對比下仿若被月光細細磋磨般皎潔潤朗,骨節分明,修長有力,通身華貴的氣派,一身王者威儀不露自顯。外頭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sao亂。濃沉的長睫在眼簾灑下一片細密的陰影,直至一道憤怒的身影重重踹開房門,壽達萬年的木門厲聲吱呀,伴隨著慘烈的叩擊聲重重撞在墻面上,那道如野獸般粗喘著氣握著拳站在他面前時,零隨卻也只是平靜地將手中的毛筆輕輕擱在筆架上,淺淺抬眸,微笑著看向面前的身影。“濯卿?!?/br>神情溫和,像是從未發生過什么一般,普通得,像是他們數萬年來每一次的見面,手邊那杯波瀾的冷茶無聲暈開一圈淺淡的波紋。然還未來得及說出下一句話,一道黑影已然被狠狠砸在桌面上,足有半臂之高、被細致區分有無修披的公文與那被打翻的茶水一齊狼狽地散在地上,細柔的云錦間茶色蔓延,方才著墨的紅色批注泥爛地糊成了一灘血色漂泊。三天…或許他久久等待了多時的審判,終于在他如愿返回上界的第三日到來。琥珀眸微斂,卻始終維持著那個微笑幅度,未發一言。“不知濯卿這是何意?”隨手揮退緊追而來的近侍,相比于那些被濯黎煞氣嚇得驚魂未定、又恐于未盡職守而受到天帝懲罰誠惶誠恐的小仙,斂眸伸手展開卷帛的男人倒是不緊不慢,骨節分明的修長指節活動,最終在看清絹上的內容后微微勾唇一笑,不躲不閃地抬眸看向那佇立壓人的高大身軀。好一句明知故問。濯黎冷笑兩聲,惡狠狠地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里磨出聲來:“你不知?”“這不過是一封魔族傳書?!睆氖贾两K,零隨嘴角的幅度都未曾改變,溫和得好似謙遜有禮的翩翩君子,“濯卿有意,不妨明說?!?/br>“你我之間,不只君臣,更是朋友——”“朋友?!”眼白近乎爬滿猙獰的血絲,濯黎頗為激動地一語打斷,屈身拍擊的猛力使得厚實的金楠長桌發出一聲咔噠的慘叫,劇烈震蕩間,將連著那只毛筆顛落在地上,筆尖直直墜下,在昂貴的地毯上抹開一片似乎再也洗不去的污漬。這條地毯,方還是去年冬冷,濯黎恰在滄落獵獸,剝下那罕見靈豹腹下最為柔軟的絨皮,千里迢迢派人呈送到重歆之物。“現下你提這個字眼…只讓我覺得無比惡心!”每一個從薄唇之中傾吐而出的字眼,仿若擊碎透質琉璃的碎片,那鋒利冰冷的斷刃,一刀刀,一層層,劃在心頭最柔軟薄弱的地方。“毀我婚宴,傷我手下,擄我新婚之妻心愛之人,肆意在我府中安插探子與間者…甚至那玄拓,便都是你特意接應放進來的羞辱我的臭蟲…”濯黎渾身顫抖著,一樁樁一件件撕心裂肺的罪行陳列,已然有些長度的指甲幾乎鋒利地再度挖破掌心的rou,往日頗為在意形象的男人卻有些蓬頭垢面,細碎長出的胡茬斑駁了往日的清朗瀟灑,像是一只被逼到絕境的野獸。“好…”“真好?!?/br>那干涸的喉嚨變得沙啞,“我濯黎籌謀一世,得罪之人無數,唯將后背交給了我自認為唯一的朋友…得到的是什么?”那濃濁的血液仿佛下一刻就要從暴烈的血管中噴涌而出。“零隨,你真賤?!?/br>覷著那雙卻乎從未改變的琥珀眸,男人一字一句傾吐道。“或許你早在暗地里嗤笑過我的愚蠢不知多少回…也怪我識人不清,終是看瞎了眼,還一直困頓于自己的幻想中自我欺騙——”“我可真傻,真的?!卞栉冗^臉,冷笑著自嘲一聲,“我知曉你歷年歷月的野心愈來愈大,從數萬年前開始或許你已然不需要一個被稱作督相,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妨礙你掌管所有權利的臣子……”“眾人只知青要,不知天帝的時日想必你早便過膩了罷?”“大可不必如此…零隨,大可不必?!蹦腥说皖^啞笑,直至從最開始的無聲,逐漸發展到撕心裂肺的大咳,濯黎信手一掃,震蕩的靈氣揮灑而出,屋內所有的瓶瓶罐罐應聲而裂。清脆地散成了一堆無用碎屑。雅致的書房頓時一片狼藉。“濯黎向來不是貪權之人?!?/br>“你若想要權力,只要你開口,隨時拿去;你若想要我萬般之財,只要你吐言,我又何嘗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我終有一日又能賺到…我又何嘗在乎過這些?!?/br>“可你萬不該……萬不該!動我一生所愛?。?!”隔著長桌的寬度,因暴怒而猙獰的臉龐幾要揉爛似地,狠狠攥住了那紫金長袍的衣領。萬金一匹的仙綢袖角拖在那端硯的一片墨色之中,絲絲縷縷地墨色沿著那細若發絲的紋理蜿蜒。“你永遠不知…她對我意味著什么!”“即使她不是神荼?”那淺薄淡漠的臉終是放下笑意,相比對方滿身的戾氣,任憑對方發泄一番的雙琥珀眸只是波瀾無驚。“……”對方的眼里極快地閃過一絲驚亂,平日那妙語橫飛總能在談桌上將對方巧妙地噎得啞口無言的男人,緊咬著的牙關卻吐不出一言。“我與她之事,又何須你來置喙!”“是了…她與你,本是夫妻?!?/br>不知為何,本可以步步封喉的鋒芒卻是一收,也不知是在回應對方,還是只是自顧喃喃,琥珀眸頗有些黯然地輕輕斂下,揮袖間耀目的金色靈力卻是猝不及防襲向面前之人,眼見著濯黎高大的身軀直被震得后退幾步,捂著胸口咽下喉口竄上的血腥。“可是孤終是天帝?!?/br>面色冷淡地垂眸,低低將那只有在平日大朝會時穿著的紫金帝衣理平,細致地拂去那其上被人造成的每一處褶皺,光彩柔順的錦緞熠熠綻著無聲的華貴,頭上象征著權利的流珠冕旒微微晃蕩,縱使身處一片狼藉,那驕傲的王,還是那個王。“是,子虛王留是孤所抓,那場剿殺雩岑的手筆也是孤親自帶著豢養的死衛所為,包括派遣間者放玄拓進來玷污于她,又叫血飲幻作我的模樣在婚宴上偷梁換柱帶走你妻之人,通通是孤?!?/br>零隨淡漠地陳述,“不知濯卿可還有疑問?”話語方盡,那硬生生破空而來的拳頭便狠狠落在了他的臉上,清俊的面孔頓時輕腫開來,令其幾乎被那力度打翻在扶椅上,俊朗的臉被毀壞得不像話。然男人只緩緩撫著那椅把再次坐正,手背刮過嘴角滲溢的血,垂眸看了看,再一次端起那副故作的王者姿態。濯黎目眥欲裂地看著他,手上揮拳的動作卻還未來得及放下。“嘶…”輕扯著面部的劇痛,零隨勾起一抹難看的笑來:“不過,孤還尚且忘了,該感謝濯卿?!?/br>“若非你贈與她的原靈玉,孤又怎能與她在魔族圍攻之下不慎落入星潮之中還得以茍存,最終還返回上界?”男人的確很強,強到舉手投足之間本可以覆滅那日突而攻出的魔族,可為保證血飲當日的化身不在那眾神匯聚的目光下被戳穿,他幾乎將實力的十之八九,都渡讓給了血飲。頂著對方那幾乎凝結成實質的殺氣,零隨笑著承認道:“對,你想的沒錯,孤的確碰了她?!?/br>那日幻境的突而崩裂,除卻他心緒波蕩的緣故,再者之一,便是濯黎與玄拓通通俱在。甚至于在他們踏進仙集的三柱香內,那本該熱鬧不周仙集已然被千百天軍悄然清了個空。一切都似乎很明了,但唯令他至今未曾想通之事,便是那急于迫見雩岑的兩人,卻意外地任由他施展幻境,整整一晚,沒有任何一人出手。瞧見自己所愛之人與他人相擁親昵,又是何等感覺?他不知曉。然光是那份隱忍了三日都未曾出現的自制,零隨便已自嘆弗如。當然,這三日間,濯黎自然不是什么都沒有做。或許這場波瀾的中心由小及大,雖還未被外界勢力知曉,那一層層剝離的血rou碎屑已然在這場愈卷愈大的風波中飛舞。濯黎并非貪權之人,這點他自然很明白。然分走他日夜苦心經營,甚至不昔動用太多骯臟手段蓄積起來的龐大勢力,卻正在與他共建之人的手下逐漸分崩離析。他在報復。或許濯黎從不愛權勢,對于他這般無妻無妃無子無友無親之人的報復還能做些什么呢?自然沒有比將他付之于全部心血的勢力徹底撕裂滅亡來得更加有用和徹骨。即使,他也是身為這座高樓締造者之一。一如他對血飲的廢談。倘若天帝這座高樓可以失去一根最為重要的支撐柱,饒使身為督相的濯黎自愿隱退讓權,也會使這座龐大的高樓在逆風下開始震顫不穩。督相不僅是督相,一如濯黎不止是濯黎。他的身份、人脈、財富,等等諸多因素,包含了太多。這可不是簡單的一個督相易位便可輕易了結之事。縱使他最終需要一個傀儡來集權,但,絕不是現在。那仿若凝結成實質的殺氣迎面而來,金色與青色靈力在半空中交匯振蕩,相觸產生的余波頗為凌厲地迅速橫掃來開,所過之處,遇物則碎,將屋內本有的狼藉愈演愈烈成慘烈的廢墟,那波蕩極快撞在厚實的墻面上,幾乎像是被一柄利刃猛割而過,那須臾便湮滅空蕩的斷口光滑而平整。濯黎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所愛之人如何在另一個男人身下輾轉呻吟的場景,卻被面前之人殘忍而又冰冷地向他宣告。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背叛。對于玄拓,她或許是被迫之下的強行玷污…對于零隨,她又是什么呢?他看著她縫了一夜的冬衣,那穿過厚布的每一針其實都直勾勾刺在他的心上。濯黎從未見過那樣的雩岑。縱使那時在面對她一直放不下的玄拓之下,她曾為他醉酒,她曾一整日一整日坐在昆侖門前的榣樹上,從早到晚,眼巴巴等著那個并非是他的另一個男人出現的模樣,卻從來沒有像那日那般,傷情至極。甚至沒有臆想中的氣憤,他只是想將那個破碎的小人兒攬在懷里。可他不能。他終是…眼睜睜在瞧見她上了三清的車架之后,磨著那已然被摳得血rou模糊的手心,轉身離去。甚至不用去細究,他便可以猜測到,或許是那個與她有著結魂咒的玄桓,悄悄給清微府遞去的消息。…這種結局并不是沒猜到。一日,一年。就算再討厭的男人…在那般處心積慮的引誘下,也該愛上了。現下她在三清,比起他不知埋了多少悶雷的少陽府…顯然是更好又更安全的選擇。可為什么…為什么……他日夜都能聽見一點一滴滲溢而出,流淌滴落的水聲?……原來是他心里的血啊。他知曉零隨的狼子野心…可到底終未想到,他會在雩岑的身上動手。這是濯黎日夜輾轉都未曾想明白之事。一個小丫頭又能礙著他什么呢?……只是他,也只有可能是他。到底來,不過是他的愛害了她。零隨未在的這幾日里,能夠隨意出入重歆宮府的他顯然將之前那一樁樁一件件之事都徹底查明了去,包括那莫名失憶,就連殘忍的搜魂也搜不出記憶來的子虛王留,像是恰到好處的被人刮干抹凈,多余的線索都未能留下…這也是他當日不顧公事擅自匆匆趕回上界的緣由。他給子虛王留分別留下了一些精神印記,若是正常之下,他們每日都會在特定時點將其捏碎,他便可有所感應,可終有一日,他沒有得到任何的消息。至于那份魔族文書,他起初是并未起疑的。魔族在下界星星點點的出現,即使在強壓而下消息之下,也令得下界之眾隱約有些躁動不安,但這也并非這一兩年之事,甚至早在千年之前,他們便已然發現了莫名游蕩在下界的魔族。他們像是有什么目的,可當年孰知魔語之神大多隕落,唯其零散也并不在他們的勢力之內,天帝一脈必不可能與三清共享情報,濯黎只會聽些零散的魔語,卻只能在奇怪的語序中拼湊而出,其實這些魔族,都無非再找一個東西。那個奇異的魔族詞匯,是在明暗之中,在眾多已知的古籍上都未能出現的字眼。或許他們可以通過紙質的書面進行更大范圍的查找,但可以說,零隨那日交予他的那一份,是千年來他們發現的、唯一一份稱得上是完整的魔族文書。那密室之后眾多的魔族典籍…還有那一封封流利用魔語寫就的記敘——卻足以稱得上是他的偶然發現。就在那零隨寢殿某處最不起眼的角落,鬼使神差的,他輕輕碰觸推動了一下,那尊卻乎是從當年天帝幺子零郁府內得來的某個小獸銅像。零隨不僅對魔語頗有造詣…亦包括幾乎接近失傳的原靈古語。“……”琥珀眸輕斂,零隨早便知曉,那寢宮之中顯然被人挪動的痕跡。這卻乎從他偽造出那封文書,對濯黎撒的第一個謊開始,就已然沒有退路。“你的所作所為…你的全部,終有一日,我會讓你,血債血償!”靈力回撤,幾欲被漩渦撕裂的黑色空洞疲軟地漸漸恢復原狀,濯黎雙眼血紅,咬著牙出氣似地,將桌面僅存的完整物品一掃而下,乒乓碎裂一地,桌角未及之處的一個精致插著一穗青翠柳枝的玉瓶終是在這場鬧劇的末尾中不幸罹難,裂聲響脆,緩緩洇出的水雜著那可憐兮兮的柳條和一地碎片,與潑灑而出的墨色漸漸渾然。甩袖而去的背影略有些不穩,像是終將那一腔的怒火宣泄之后的空蕩,那一步步踏出的腳步卻是篤定又無情——就算他今日與靈力略遜于他一等的零隨下死手纏斗,擊殺其也并非是須臾之事,還會勢必引發一波sao亂。這雖然是他所愿意看見的,但并非可以對其重創。對于零隨來說,一點一滴,血rou模糊地剝去他所擁所珍的所有依仗,恐怕才可令其剖心裂肺。那身深紫帝袍依舊那般華貴,獨自立身站在那書房的廢墟之中許久,直至不知多久之后,偷偷眼見著青要帝君飛身而去的身影,猶豫許久,方才顫顫巍巍低著頭俯身而進的近侍,顫抖著伏跪在那個至高無上的王面前,輕喚道:“陛下……”渙散的琥珀眸這才緩緩凝聚些光點,卻完全自顧忽略了那嚴重到幾乎毀了半張臉的瘀腫,男人并沒有回應那個伏跪在地的人影,只是似突而想起什么,有些慌亂又小心地繞過長桌,輕輕顫抖的指尖將那沾染了墨色、有些發蔫的柳條撿起,在袖袍上自顧小心地擦了又擦。“……陛下?!?/br>那道身影又遲疑著低低喚道,震顫的聲音滿是驚恐。“去庫房取個新瓶來罷?!?/br>男人斂眸撫著那垂落而下的細長青葉低聲道。“是?!?/br>然那近侍俯身低著頭正準備出去之時,卻又被身后之人叫?。?/br>“那取回來的水,可還有?”“倒是還剩一些…”那年輕的近侍誠惶誠恐,“不過是七日前去忘川取回的,按您的吩咐,新的得明日才送到了…”“無妨?!蹦腥说恼Z氣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也沒有什么怪罪:“一并取來罷?!?/br>那被帶到寢宮之中,一刻鐘后重新恢復翠綠的柳條被放在了男人近床的窗欞上。夜色深深深幾許。一道血色的虛影無聲在男人身側凝聚,桌面上赫然出現一把古樸的折扇。“趁著那家伙不在,爺特意把原身從那地牢里弄了回來?!蹦桥c寬凳之上男人一模一樣相貌的虛影滿臉得瑟,徑直翹著腳在旁側另一把的主位上坐下,吊兒郎當嗤道:“我還當那鎖魔鏈有多厲害,不過爾爾,不過是當日是仗著玄桓那老東西的詭計才碰巧把我擒住罷了?!?/br>“……”那琥珀眸的人影置若未聞,只平靜地翻過下一張書頁。輕覷男人半臉未處理的瘀痕,那身影諷刺地笑得更歡:“我說…你可真是沒用?!?/br>那陰陽不明語氣,也不知是在嘲諷男人臉上的傷,還是當日用著最蠢的方法像是故意放水的殺人手法。其實從踏入仙集的一瞬,他們本已失了殺機。可零隨還是那般做了,莫名其妙之下,還將自己的殺人之心展露在那兩位面前,當真是蠢得可以。更別提那日被迫扮成車夫的他。“不過我還聽說了一個有意思的事…你那日將那丫頭騙走時,用的是一個龍族丫頭的扮相?”血飲的笑意之中散著冷意:“爺陪你規劃多日,不想你壓根便是故意放水!除了那丫頭,孰不知曉大多龍族自數萬年前的叛亂,已然不能踏入上界一步,雖近年來放輕,也是要折奏一封提前請示的,若非那丫頭蠢得可以,但凡有點腦子的也不會……”“孤累了?!?/br>零隨斂眸,倏然啪地一聲合上書頁,于此同時,殿內靈燈盡滅,霎時只余虛無漂泊的黑暗。血飲還要再說些什么,已然被男人強力地壓回了原身之中,那于黑夜中獨自躺在床上的身影依舊下意識地睡在近年來習慣的一側,只是屬于那臥榻之側的人——再不可能回來了。放在桌上的折扇拼命掙扎似地晃動幾下,最終在無邊的寂靜里,吧嗒一聲,落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