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塵埃
這覺自然又是沒睡成的。興許是醒時折騰了一波又著了涼,或也許壓根病就沒好全,本就因昏昏沉沉早早睡去的零隨半夜里迷迷糊糊又開始發起燒來,期間兩人又是衣不解帶地忙活了一夜,雩岑好歹是個小仙,再加上前幾日葉旻強行占了守夜的活,尚還吃得住這難熬的幾日,結果夜半時分外頭熬藥的男人便也終于支撐不住染了病氣跟著發起燒來,濾去藥渣一壺藥一分為二分別灌下,葉旻性子安分地發了汗便沉沉睡了,倒是零隨,不知覺地扯著她的衣角又說了一夜的胡話。片段斷斷續續,壓根聽不出前因后果,有時似是與他口中母妃的言語,又有時仿若是自言自語地自說自話,眉頭時蹙時緊、時緩時憂,但談及最多的,卻竟是朝事公務的安排。西邊的堤…南邊的壩,或是哪里哪里書院的整修安排,還有偏遠邊陲的出訪巡查,幾乎繁忙地構成了男人生活的全部,斷斷續續聽了一夜的雩岑甚至都有些覺得,零隨當初肯花如此多的功夫與心思來暗算刺殺她,都算是這個男人百忙抽空而出賜予的榮耀了。…還真是奇怪,明明這么多的事要忙,還非得跟她一個小仙過不去,她上輩子究竟欠了他多少錢?!不過如此反觀她記憶里的玄拓,明明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物,卻也好似沒有如零隨一般忙得如此夸張。至少出巡視察、宴請拉攏這塊,對于高高在上、社交困難的玉清真神來說,完全是天方夜譚的活動,畢竟玄拓位份太高,又是上古父神之子,尋常神祗能得此殊榮獲得入清微府的資格已是莫大榮耀,更別提持著身份前去拜訪一說了,相比之下零隨顯然便左右逢源得多。若非與零隨接觸的這段時日,雩岑也要被當今天帝在外以德服人、翩翩公子的溫和一面給完全圈粉。這恐怕也是老派三清勢力不斷被削弱的原因之一罷。出生高貴的陽春白雪固然高高在上,但終究曲高和寡,遠不如下里巴人的親和底牌打得舒暢。當然,這也是后話了。…………許是先天在山野里長大,身子骨看似孱弱的葉旻在第二日便悠悠轉好,除卻一些不重的小咳嗽、小風寒之外,幾乎已是能如常地出堂入室。反觀零隨這種天生冰肌玉膚的天之驕子,前后足足臥床足有七八日,才能下地正常走上幾步。零隨的活動范圍很小,幾乎是屋內屋外走上一圈,便已稱得上遠行。這一切,便還要得益于葉旻上山特意尋來打磨干凈的小棍。一代天帝…卻像是個手足無措的廢人,一日一日在屋內固執地摸索著、磕著碰著、摔跤著,才在一片虛無中摸清了從內室到大廳的路途。琥珀色眼眸依舊漂亮,卻不再有光,呆滯而平緩。零隨自醒來之后,活像是換了個人,往日愛與她斗嘴、對她進行人身攻擊的嘴上利刃完完全全收了起來,再無跟她說過一句話,但唯一變好的,也許便可能是她辛辛苦苦照料多日之后,他聽見她的聲音不再無端端發火砸東西了罷。她與零隨的仇與恨,糾與纏…突然間若掐滅的煙灰隨風散了,空留了一室寂靜。一個驕傲的人失去了他的驕傲。于是日復一日的,除卻葉旻偶爾必須的出門,兩人呆在一起的時光,都安靜得可怕,像是一場漫長的寒冬…男人除卻天生體質帶來的辟谷之外,昔日的光彩,蕩然無存。也許這季節正如當初葉旻那般說的——今年的天氣有些奇怪。短短只過了一月有余…西邊的長河便徹底融了,在深深二月底的寒漠,河堤旁的草,從殘雪中抽出了第一縷嫩芽。一切都晴了。150、融融春風拂欄,三月新初。于是這日,神色方清,趁著早起打算出門活動活動、透透新鮮空氣的雩岑方一開門,便險些與正欲推門而進的人影撞了個滿懷。男人滿臉胡渣,頭發也是一副臟亂、干燥的狼狽樣子,黝黑的臉上縱橫著些許歲月的溝壑,身上壓不住的隱隱酒味順著倒灌而進的涼氣往她鼻孔里直鉆,干瘦卻健壯,眉目間與葉旻有幾分相似,但更多是馳騁山野天生的粗獷與豪邁,比起葉旻那副天生白凈清瘦的體格,這才像是眾人傳統認知中的獵手模樣。見著雩岑的男人亦是猝不及防地滿面錯愕了幾分,趕忙踉蹌后退了幾步左左右右又仔細張望了一番,似是確認是自己屋園才略略放下心來,誰知對方張嘴剛欲對她說些什么,屋內便緊接著擠出了一個人影,一方毛絨披肩也順勢搭在了她的肩上。“昨夜才下過的小雪,晨起也涼,你怎的也不多注意……”話尚說到一半,便愕然于止,兩人目光交匯間,雩岑只聽身側葉旻試探性地低喚了一聲:“…阿爹?”“旻子?!蹦腥诉@才緩過神來,松了口氣,一把扯下頭上的氈帽隨手扔進了葉旻懷中,“老子還以為你趁我不在把家里給賣了?!?/br>“不過這位是?”…………新鮮的羊奶在鍋中翻涌,飄蕩著滿室甜絲絲的香氣,雩岑捧了一杯坐在小爐旁,瞇著眼喝了一口,滿嘴的盈香透徹。“原來如此?!?/br>三人圍坐了小半個時辰,葉旻這才大抵將前因后果與葉父說清,講明了雩岑的來歷。“丫頭?!比~父抬手將盞中溫得發燙的濁酒一飲而盡,酒氣熏熏地斜瞟了她一眼,“你真是個仙?”“我看著你這個小黃毛丫頭也不像這么回事啊,怕不是旻子這臭小子框老子開心罷?!?/br>“阿爹!”葉旻橫了他一眼,“阿岑自然…自然是用過仙法的,若非是仙人,怎能在大雪封山的時候平白踏足寒漠,路上可便被落冰砸死或者雪難掉落斷崖了?!?/br>“哦?”葉父倒頗有興致地將她上下掃視了一番,“你是會點火、打雷還是會招大水啊,不若讓我這個老頭子開開世面,以后見著那些老家伙,也有話題跟他們吹吹牛?!?/br>……她會擦桌子成嗎。這老男人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偏要在雩岑靈力大打折扣,只能變些小術法?;H说臅r候跟她來這個。“我是木仙…不會打雷放火…也不會招大水……”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哦哦哦,那會種地也成啊,以后我帶回來的羊都歸你喂了,一定要喂的白白胖胖的,明年我好弄些羊絨賣錢?!?/br>“阿爹?。?!”一旁的葉旻似再也看不下去,見狀趕忙替她解了圍,“方才阿岑說的…你看看可帶他們出山?”“您能進的來,山崖的冰雪應是都化凈了罷?”“不好說?!比~父這才回神,提著熱壺又自斟自酌了一杯,飲罷發出嘖嘖的響聲,“我能進來是不假,至于出去嘛…今年天氣怪,我也說不準?!?/br>“我進山時冰雪是化了一路,可方一走過幾道峰,后頭的大雪又跟著下起來了,轉眼路又凍上了?!痹掝^頓了頓,便視線轉向拴在院門前的幾只白羊,用著下巴凌空指了指,“那群羊我本可買了七八只呢,回來路上前路又結了凍,我勉著勁小心才過了那段路,羊卻從崖上打滑摔死了三只,可惜喲,可惜?!?/br>說罷便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雩岑,粗聲粗氣地豪邁道:“出去的路難走的很,你這個小丫頭就更別提了,九死一生,何故遭那罪,不如留下來,與我家旻子做個伴,我家多你一副碗筷也無妨?!?/br>“我家小子雖然楞頭了些,卻是一頂一會對媳婦好的傻小子,我瞧你年歲也就二八上下,嫁在這也不委屈,旻子干活利索,再加上我這些年攢的雖說沒多少的壓箱底錢,也能讓你頓頓吃rou?!蹦腥颂謱⒆詈笠煌刖骑嫳M,嗡嗡朝她笑了笑:“你瞧如何?…若是可以我們將婚事定下,我再冒險出山一次給你置些喜物也無妨?!?/br>“阿爹!”葉旻急得滿頭冒汗,怎就不知不覺把話題拐到這個地步了!“可是我已經八千多歲了欸……”雩岑聽罷也是莫名被帶偏,極為認真地掰著指頭算了算,“前前后后…加上我在昆侖的一紀…應該也有八千四百多年了罷?!?/br>“葉旻可能…小了些?!?/br>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默。葉父的臉色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泛紅發黑再變綠,好不容易將回一軍的雩岑反倒是笑嘻嘻地給自己又斟了一碗羊奶,熱乎乎地一口一口喝得正香,葉旻在旁邊淡笑著,揚手往火中添著新柴。一室融融。遠處內室細開的一處門縫悄無聲息地合上,似乎從未發生過什么。——————————dbq!各位這才國慶比想象的忙得多,居然一次加更都沒加上【躺地打滾ing】我先去扇自己腫臉了加更一定會找時間補的咕不是!我有空真的補【蒼白無力】好了我先頂個鍋蓋吧Q3Q151、不周“這里是北尹寒漠?!币桓毤毜男≈p輕點上陳舊不堪、已是滿目泛起邊雜的粗糙羊皮卷,其上手繪的地圖墨色斑駁,甚至有不少邊角之處早已模糊不清,看不清大抵輪廓地名,整塊大陸隱隱形成三分的巨大藍鯨狀,其上又有不少小塊勢力交錯,依附于三大主國。“北尹、南乾…星幃,為何只有只有南北之國,并無東西?”雩岑瞇著眼俯身看了好一會,才勉強從磨得破碎的字跡中拼出三大主國的地名。“這又是很早的事了?!比~父悠悠抽了口手里方才點燃的袋煙,輕輕吹出一個煙圈,這才繼續道:“我早年聽聞幾千年前本是有東盛、西渝二國的,當時北尹南乾還是小國,兩國合縱伐渝,隨后又被東盛乘火打劫攪了亂,說來可復雜的很,總而言之,最后西渝多子奪位敗落,最后分裂成若干個小國,而東盛引火燒身被南北二國吞并瓜分,這才形成兩家獨大的局面?!?/br>“至于星帷嘛,南北二國胃口大張想進一步吞并西渝之地時,各地雖分裂而開,倒都是血親一家的,自然不肯賠了王位又折地,最后簽了個什么互不侵犯的內約,共同抵御兩國鐵蹄進犯,幾世之后雖依舊各自管理自地,卻對外掛上了星帷一國號,也算是個團結起來的小國聯盟罷?!?/br>“三足鼎立已有數千年,若非相互鉗制,恐怕這陸上又得打上幾百年了?!?/br>“至于這些小國?!蹦腥四贸榈冒l燙的煙斗隨意敲了幾個依附于三大主國旁的地名,“都是為了求存依附于這些主國的附屬國,每年還要上供,底子被抽的空空的,根本成不了什么氣候,不過我這次出去聽我那些兄弟們說最近互相又打起來了——”葉父一副了然地瞇了瞇眼,“不過是幾大主國通過這些小嘍啰相互試探較勁,以這些小國的能力,哪還有錢養的了兵?”“那…您可耳聞過元丘國?”一面一心多用地聽著葉父介紹,一面莫名想起濯黎當年跟她講過的家鄉,始終不得的雩岑這才揚起頭弱弱問道。“元丘國……”男人若有所思地抽著眼袋吧嗒了半天,倒是立在一旁圍觀半晌未言語的葉旻張嘴輕聲提了一句,“可是上古中皇之年的邊陲小國?”“人族青要之神源地?!?/br>聞此的葉父倒是狠狠拍了拍腦門,旋即便又轉了副面孔,斜眼對著她道:“你丫頭還知道這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看來這七八千年的老年歲沒白活啊?!?/br>都說了她一點都不老?。?!自她與這老獵戶袒露了具體年歲,這人便開始話里話外變著法的擠兌她老。這么大年紀了幼不幼稚?。?!雩岑氣如河豚。“這不知多少萬年的演變,元丘國早滅了?!比~父瞧著她被氣到飽的神情洋洋自樂,又吧嗒吧嗒將煙槍抽得更歡,“不過是因為青要神的緣故才被人記得幾分罷了,怎么,你一個小仙也信仰這些?”…不好意思,那是她新婚夫君靴靴。聽聞人族供奉神祗都喜塑像起廟,以柱香奉之許愿,她實在不太能腦補的出來,濯黎那個花花俏俏的貴公子模樣在廟里被人燒香跪拜的樣子。虔誠群眾,在線點蠟。“隨口問問,隨口問問?!宾п炅舜瓯羌?,干脆隨意糊弄了過去,這上界煩煩繞繞太多,她也懶得多費口舌解釋太多。“不過你說的仙山……”葉父突而正了正色,將煙管壓滅,隨手又找來一根小棍,指了指圖上的五座方位:“攏共目前所知的,只有五座?!?/br>“但你目前可能去的,只有極北的不暉,星幃境內、在大陸中央的不周,還有南乾暮海的閣源,昆侖山脈的南儷與隔海蓬萊,前者遠,后者渺,幾乎不太可行?!?/br>“若是極北的不暉呢?”雩岑定了定神,將視線望向地圖最北方的一座標記,那里結界破弱,應直通下界的滄落一代。“你若不怕雪深極寒,自然是可以的,況且從寒漠出發而言,直線距離可以說是最近的?!比~父瞟了瞟她,“若你要帶上那個龍角小子…怕是走半路就得凍死?!?/br>“至于不周與閣源,我個人建議嘛…去不周?!?/br>小棍由寒漠一路直向閣源,“雖說我也沒去過這些地方,但地圖總是要信上幾分的,這帶重重疊疊的丘陵一座一座,山深樹多,容易迷路不說,還白走許多彎路,不周卻在中央平緩之地,走那也容易些,那里小國也多,你問路也方便些?!?/br>雩岑跟著小棍在地圖上仔細觀察了半晌,這才悠悠點了點頭,“那便定不周罷?!?/br>“你丫頭真要想好了?”“欸?”葉父聽罷橫了她一眼,“這段路,快則兩年,慢則四五年都是有的,這路程可比你想得要久,方且你又不會飛,光駕馬一說,你就不達標,你如何去?…再加上那個盲眼小子,你帶著他徒步五十年能走到便不錯了?!?/br>見雩岑一臉呆愣的模樣,男人一把卷起地圖扔到她懷里,徑直推開了大門,“這么多年了…這地圖送你了,你可以好好想想,反正這天氣要走也沒這么快?!?/br>“實在不行,留下來給我家小子做媳婦也是可以的嘛?!?/br>“呸呸呸!”反應過來的雩岑朝著他的背影撅嘴哼哼,“地圖這么爛都好意思給人,你才五十年都走不到呢?。?!”“你這個臭丫頭!你說誰地圖爛了!這可是老子當年親手畫的?。?!”“就你?”嗤之以鼻。“老子年輕時候的模樣也不比旻子差!他那些書還是我從前讀過的呢!”“哼!”…………方才見晴幾日的天,又在隨后的幾日開始風雪重卷,掩埋了含吐的春,雩岑一面思考著,倒也因風雪足足誤了七八日時光,內里的兩間房被強行空給了她與零隨,葉旻與葉父在大廳額外搭了兩個臨時的木榻,反倒顯得他們才是鳩占鵲巢的外來客。終于在第八日的拂曉,肆虐的雪,停了。葉父一早望了望天,便將門前的羊帶繞到后山去野放,臨走前卻極為認真地囑了她一句,只剩三日,若非這三日內不啟程,恐怕又得不知等多少個七八日了。零隨依舊是個不說話的悶冰,只是活動范圍又大了些,已是能夠在房屋前后十步內的距離走上一走,像個空氣人一般,卻又實實存在在她的左右之間。她沒有主動與他說什么……抑或是,她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第一日的夜很快便深了,雩岑徒手爬上了院內枯樹的枝頭,坐在了不高的樹腰旁側,靜靜地望著天上難得的雪月,零隨的屋內依舊沒有點燈,周圍安靜的,能聽到輕拂過白雪悄悄融化的聲音。她已在這耽誤了太久了。說是耽誤…其實更多是逃避,只是她早已不知該以何臉面再回上界,面對濯黎抑或是玄拓,也或許兩者兼而有之罷。想必那晚之事,早已在上界傳得沸沸揚揚。甚至她都有些僥幸地想著,就呆在這…呆在人界,地方之大,四海為家,總雖是飄零了些,至少可以逃避著不用去面對那些奇奇怪怪的惡毒眼光。…她受夠了……如此過了一紀方才消停的漠視與嘲笑…她終究不想再來一回了……卻未曾發覺,身后的陰影處,一道身影不覺間已提著燈在雪地中站定許久,待到她半晌緩過神來尋著淺光回過頭時,那人才溫溫向她勾出一抹笑來:“介意我上去坐坐麼?!?/br>夜色很凈,他是明月之下的另一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