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樂園
人間樂園
那個冬天,小姑娘從山上的那棟別墅回來之后,斷斷續續地發燒和昏迷了近一個月。 等她好不容易再睜開眼的時候,又有什么東西變了。 她開始怕他了。 雖然她極力在隱藏這一點,從她的表情來看,或許她自己也沒有真的意識到,但是,每次他碰到她的時候,她都會忍不住瑟縮一下。 那段時間,她會整晚整晚地做噩夢,失眠,消瘦,像是陽光下一點一點消融的泡沫。但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再像小時候那樣,抱著枕頭,來到他的房間,說要和哥哥一起睡。 他心說,小姑娘只是被嚇到了,礙事的人已經消失了,他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一點一點把她修復回原來的樣子。 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所以,在她沉默了好久,再開口卻說的是想去上學的時候,雖然他心里并不想放她出去,也覺得她沒有必要去學校,畢竟不管她想學什么東西他都能找來老師教她,她只要乖乖呆在家里,待在他身邊就好了。 但是作為一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哥哥,他還是點了頭,說好。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姑娘了,她以前也去學校,但是因為膽小內向,一直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所以就算去學校,也不會有什么影響的,更何況他還給她辦了轉學,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可能過幾天她就會適應不了,自己回家。 等她從學?;丶伊?,她就會發現,這個世界上,她能依賴的還是只有他一個人,只有哥哥。 他要做的,只是多一些耐心,慢慢等待。 可是。 在第一次月考過后的家長會上,他就發現,有什么超乎預想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短頭發的,乍一看像個清秀點的男孩兒的女生,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給她開家長會,不像別的學生都是和家長坐在一起,她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卻也坐得筆直,時不時地偏頭和同桌以及同桌的家長小聲聊兩句。 笑起來眉飛色舞,黑白分明的眸中含著光,是那種敞亮到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 小姑娘雖然手指輕輕拽著他的袖子,但是視線總是不自覺往她身上瞟。 是他熟悉的,卻又久違多年的眼神。 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皮革馬列翁效應,這個名詞起源于古希臘神話中一個愛上由自己雕刻而出的少女的國王,簡單來說,就是指,一個人投射向另一個人的視線,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改變被投射者的行為和認知,又被叫做期待效應。 而他從來都不是不知不覺的。 他知道小姑娘這些年來在他身上期待什么,所以他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但是現在,從那個女生身上,他卻看到,她開始期待,一個熱心的,簡單的,毫無陰私,甚至從性別上來說就全然沒有威脅的Omega了。 如同他的反面。 * 任鳶曾經看過一副油畫,由三聯畫幅組成,最左側的那幅,是上帝將夏娃介紹給亞當的場景,而最右側,則描繪了恐怖又超現實的地獄。 而讓她最印象深刻的,還是中間的那幅。 畫上用著鮮艷又明快的顏色,乍一看還仿佛是什么兒童讀物上畫著游樂園的插畫??墒钱嬅胬锩?,不著寸縷的人體,就像是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層疊、擠壓在一起,做著稀奇古怪的姿勢。 書上說,畫里的人類是在狂歡,是在享樂,這些短暫而虛無的快樂,最終會使最右側的地獄降臨,就像圣經中的罪惡之城索多瑪,注定將被烈火焚毀。 而她看到那堆疊在一起的白花花的rou體,只想起過去無數個夜晚駱照銀帶回家的那些客人,以至于連享樂的意味她都沒能感覺出來,只感受到混亂,無序,又詭異的歡快,異常的恐怖。 那些赤裸的人,騎在動物上,自己也變成動物,肆意地吃著水果,自己頭顱、軀干、乃至下體,也生出花和水果。 雖然長著不同的四肢和軀干,那畫里的rou體,卻仿佛天生就是同一個變異的生命體。 似人而又非人。 然而那幅畫,叫做。 她在看完那幅畫的當天,夜里就做了噩夢。她夢到,自己變成了畫面左下角水中的那個男人,快要溺死在水里了,卻動彈不得,只能在越來越困難的呼吸中,看著樂園中她不想稱之為人類的人類尋歡作樂,狂歡享受。 而此刻,那扇透著昏暗光線的玻璃窗內,任鳶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就像是,油畫顏料隨著歲月風干剝落,而畫中堆積在一起的,似人非人的生物的臉上,突然都生出了具體又生動的骨和rou。他們的五官動起來了,沉迷、享受、痛苦、恍惚,形形色色的表情,被歡樂交響樂壓抑下的呻吟,無比鮮活地,將樂園從她的噩夢帶進了現實,甚至那些栩栩如生的臉龐中,還有她熟悉的,那個姓楚的Alpha的臉。 而她,又成了水里那個臉色灰敗,即將溺死的男人。 張大了嘴,卻喘不上氣,肺部因缺氧生出劇痛,撕扯出生理性的眼淚,但比眼淚更快從她臉頰滑落滴落到地上的,是她頭上止不住的冷汗。 她想呼吸的,但是耳鳴聲驀地響起,像是突然有幾千只蜜蜂同時在她耳邊嗡嗡個不停,分貝大到她連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都聽不清。 駱照銀在哪?不在那副現實主義卻又光怪陸離的畫里,至少她沒看見,但是她已經無暇關心了。 她現在只想吐,她想把那些剛剛順著光線從她的眼睛鉆進腦子里的畫面從嘴里吐出來,太用力連帶著胃部都開始一陣一陣地絞痛,可是還沒能成功,打破耳邊壓抑不住的蜂鳴聲的,是身后響起的,門鎖響動的聲音。 幾千只的蜜蜂突然又消失了,連帶著她的心跳聲,還有呼吸聲,一起。 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就率先做出了反應,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地,就鉆進了離窗戶最近的那方辦公桌的下面。 門開了。 耳邊,響起皮鞋踏上地毯而產生的輕微腳步聲,還有她無比熟悉的,輪子轉動發出的吱吱聲。 任鳶下意識捂住了嘴,扼住差點從她喉嚨中鉆出的一絲尖叫。 她在做噩夢吧,一定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被魘住了吧。不然為什么會聽到那個和任晴無比相似,卻又冷漠輕蔑到陌生的聲音說: 玩過火了?啊那個人是這樣的。聽說他們公司最近拿到一塊地吧 不愿意?呵,他女兒最近快訂婚了,多跟他聊聊,他會愿意的。 至于那個Omega你知道怎么處理。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沒有聽過,不知道是誰,她只知道,談話間,他們的聲音越來越清楚響亮,意味著他們在離她藏身的桌子越來越近。 會被發現嗎? 她不知道,畢竟桌子前方,除了一把皮椅之外,就沒有任何遮擋,只要他們中的其中一人繞過桌子,就會瞬間發現她了。 任鳶捂死了嘴,瞳孔顫抖著,縮在桌子底下的角落里,一動不動,甚至都不敢呼吸。 越來越近了她甚至能聽到,皮鞋踩上地毯的腳步聲,和那輪子轉動的聲音,都在越發清晰。 吱吱 你盯著他們,別亂用藥,別把羊給我薅死了。 吱吱 不然后果你知道,有的人比起圈里的羊,就是偏要喜歡牧羊犬一點,不是嗎? 吱吱 他們離辦公桌越來越近了,或許只有兩米一米 心臟像是快要從嘴里蹦出來。 她恍惚中,甚至已經看到冰涼昏黑的水,在漸漸從她的腳底漫起來,將要淹沒她的頭頂。 吱吱。 辦工桌前,所有的聲音,突然都戛然而止。 畫是Hieronymus Bosch的,有些東西我也不太想寫,請朋友們意會一下吧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