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ater02生人勿近

    02

    亮黃的燈光從晏純身后照來，把她的影子拉了很長。

    又一陣風吹來，鬢角的幾縷碎發迷了眼，她用手一拂。

    黑色的奔馳穩穩停在晏純的身側，車窗被搖下，還是剛剛旗袍店里那個男人。

    車里的燈光明明暖黃，但他目光清冷，看不出過的的情緒起伏，愈發顯得整個人淡漠。

    晏小姐，送你一程？

    分明是個禮貌的請求問句，但語氣在男人口中卻帶著冷厲和不容置喙的意味。

    晏純不愿承認，她幾乎是出于本能的發憷。

    不想和這樣的人有過多的接觸，但維系起碼的禮數，輕輕頷首，多謝，不必。

    似乎早已經預料會得到這樣的回答，男人毫無波瀾，回過頭就把車窗搖上。

    黑色奔馳撕開雪幕，在晏純身邊飛馳而過。

    劇本創作中，有一項是人物設定。

    大學那幾年，晏純練習過無數次，她也有一個小小的怪癖，會在心里給各種各樣的人做假想和設定。

    但晏純第一次見到這種人，好看到不真實，也清冷到不真實，活脫脫一座冰雕。

    讓她無端就想到一部電影名字*。

    -

    第二天蘇城的雪就停了，而晏純開始鼻塞頭痛。

    晏純整個人渾渾噩噩，帶著昨晚取來的旗袍，匆匆從公司取了相機和云臺，又馬不停蹄擠著地鐵趕到提前定好的拍攝地點。

    雙腳發軟在冷風中等了大約半小時，臨時的演員姍姍來遲，還一臉不耐。

    拍攝全程，晏純手持著幾斤重相機，雙手被寒風吹得好似刀割，整個人也瑟瑟發抖，一陣冷一陣熱。

    而這個臨時的女演員更是抱怨連天，對提前拍攝這件事情冷嘲熱諷，說話夾槍帶棍，晏純假意不知，也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和她斡旋。

    好不容易熬著拍完所有素材，回到公司工位上，覺得只剩半條命。

    晏純，今天拍的東西快剪，下午就要發給客戶的。

    肥頭大耳的傅姓老板摟著公司的一個主播走進辦公室。

    晏純沒有多余力氣回答，就水吞了幾片返途路上買的感冒藥，強撐著點開電腦上的剪輯軟件。

    公司不正規，業務也是五花八門，這次的拍攝內容是關于旗袍文化的宣傳短片。比平時拍的那些抖音連續短劇要求要高一些。

    但拍攝腳本是晏純自己寫的，即使頭昏眼花著初選素材，內容剪輯，加字幕，成片渲染一整套下來，也總算在下班之前把片子發給了客戶。

    晏純關了電腦，把感冒藥和手機裝進自己的托特包里，正打算打卡下班。

    公司的前臺小慧走到她工位旁，關切問道，晏純，你沒事吧？

    就小感冒，沒事。

    晏純喉嚨發痛，說話間像是有砂紙在磨著聲帶。

    你們部門就你一個人，實在覺得你也太辛苦了，要我說啊，你還不如轉崗去做主播呢。

    小慧是這家公司晏純難得會說上幾句話的人，晏純知道她是善意的，但強擠出笑意，不置可否。

    真的啊，我聽人事說啊，這個月那些主播的工資都是這個數呢。小慧壓低了聲音，用手指比了個數字。

    的確高出自己幾倍。

    晏純苦笑。

    見晏純不說話，小慧后知后覺找補，不過也是，我聽人事說你簡歷上是北城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畢業的，術業有專攻哈。

    聽到北城戲劇學院這幾個字。

    晏純心里被狠扎一下，像是一條活魚被按在菜板上鋒利的刀刃刮過鱗片。

    小慧，我先走了。她聲音沙啞，面無表情走出公司。

    當晚躺在床上，房間的空調在低鳴運作，那聲音就像垂朽病人的呼吸聲。

    晏純分明頭痛欲裂，渾身極累極乏，卻如何也睡不著，眼睛就那樣徒勞地睜了一夜。

    -

    晏純很少生病，這次的感冒卻像是兵敗如山倒。

    向公司告假，在出租房里躺著，全靠點外賣度日。

    整整休息了四天，總算感覺好一些。

    晏純整理了屋里的垃圾，裹著羽絨服下了樓。

    扔了垃圾，正準備往回走，回眸間在小區門口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一時間恍然，又轉身定睛去細看。

    瞬間又驚又喜，腳下生風小跑過去。

    林漪！

    林漪也聽到聲音，拖著行李箱從小區門口跑過來。

    靠，我剛要給你打電話呢！

    兩個女孩子笑著抱在一起。

    笑聲清靈浮在風中。

    你來怎么不和我提前說一聲??！晏純從好友的懷里退出來。

    說了還有什么驚喜??！林漪放肆大笑，下一秒又裹緊自己的大衣外套，縮了縮脖子，靠，南方這破地方凍死人了！

    晏純才看見好友白色大衣里面只有一件薄毛衣，腳下的牛仔褲還是破膝的。

    是你穿的太少了。晏純幫她拉起行李箱，上樓去。

    林漪挽住晏純的胳膊，緊挨著她，嬉皮笑臉的，沒有辦法，挨凍是演員的基本要求。

    說完，兩個又笑出聲。

    晏純和林漪都是北城戲劇學院的學生，同一屆的，但林漪學的表演，晏純學的編劇。兩人當年都是初入大學的愣頭青，彼此懷揣著藝術夢想，意氣相投成天聚在一起磨劇本，拉各國的電影片子，和朋友們大談特談法國電影新浪潮和意大利電影的關系。

    更何況林漪是北城當地人，不拍戲都住在北城，而晏純在蘇城，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友誼從大學維持到如今實在可貴。

    晏純的房子租在五樓，蘇城的老小區沒有電梯，林漪一進屋喘著氣靠在玄關的鞋柜上。

    房子面積很小，裝修也陳舊，墻上有幾處淺灰色的水漬。廁所經常堵，花灑早就壞了，但晏純至今沒有去修。

    晏純把林漪的小行李放在鞋柜旁。

    出租房沒有客廳，兩人直接走進晏純的臥室。

    好友相聚的興奮淡下去幾分，晏純扶著好友的雙肘，仔細看她幾眼。

    不怪晏純剛剛在樓下第一眼時沒有認出來，上次兩人見面還是半年前，林漪一頭大波浪，一縷鬢發漂染成淺金色，嫵媚中又夾著一絲酷颯。

    而今天一頭黑色的齊耳短發，清麗又俏皮。

    *！

    晏純眼睛一亮，語氣中還是難掩的興奮。

    對??！但是你看

    說著，林漪伸手往頭頂一扯，假發被摘掉，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神色慧黠，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孩。

    我這次演個尼姑！她大笑著，又把假發重新戴上。

    晏純樂不可支，緩了幾秒，你上一周不是和我說那部網劇在橫城的還要拍半個月嗎？

    我演的那個角色戲份被刪了兩集，提前殺青了。林漪撇了撇嘴巴，下一秒又嬉皮笑臉，無所謂了，這次這個小尼姑角色，我自己很喜歡才接的，我演的爽，幾集問題不大。

    林漪說的是實話，她家境優渥，父母經商，有一家小型的上市公司，有一個長她十歲的大哥已經結婚，繼承家里的事業。

    她作為家里受寵的女兒，吃喝不愁，選擇進入演藝圈，純粹是出于對表演本身的熱愛。而所謂的出名，爆紅，她對此沒有過于強烈的野心。

    只要角色好劇本好，無論小成本網劇，或是電視劇她一概不甚在意。

    你呢？最近怎么樣？看你臉色這么差。林漪輕捏晏純的臉頰。

    沒事，上周感冒了。謝謝女明星關心。晏純笑著調侃。

    我看就是蘇城這地方不行，大冬天暖氣也沒有。林漪故作嫌棄睥一眼房間里的空調，用北城的口音，這玩意兒一點用沒有。

    晏純早就習慣了她的性子，被她逗的樂不可支，但也沒有接她話茬。

    之后的話題就繞回林漪的近況，北城那圈子里哪個女明星又被爆作小三，哪個演員帶資進組，他們大學哪個同屆同學已經退圈生子等等。

    一時間，晏純覺得事情離自己那么遠，又曾經那么近。記憶翻涌上來，蕪雜的情緒注滿胸腔。

    當晚，晏純帶著林漪去了蘇城的本地特色的餐廳，餐廳位于蘇江邊上，蘇江兩岸到處掛著彩燈，江水波光粼粼，兩岸流光溢彩，風景別有一番風味。

    兩個女孩子一手夾著細煙，一手端著酒杯走到江邊，曠遠的風撲在臉上。

    林漪突然笑著開口，你記得你抽第一根煙的時候是在我寢室陽臺，被嗆得直咳嗽，現在一晃你都24歲，我都25歲了。

    酒精讓人微醺，也讓人更易緬懷。

    晏純平靜地望著幽冷的江面，風吹來，指間的猩紅猛地亮一下，又暗下。

    她銜著煙，爆珠里清涼的薄荷味入肺，好像寂寥的夜晚也鉆進身體里。

    時間無情，所以才需要電影。

    下一秒，兩人又默契對視，舉杯輕碰。

    玻璃杯在空氣中發出一聲脆響。

    敬電影！

    兩個女孩異口同聲。

    -

    一晚上兩個人說不完的話，暢聊到下半夜才打算入睡。

    林漪先躺進被窩，掖了掖被子。

    她正打算撳滅屋里的燈，晏純阻止她，...別關，關了燈。我睡不著。

    林漪看一眼好友，言辭謹慎，我差點忘記了...現在還是這樣？

    晏純扯了扯嘴角，嗯，前幾天也試過關了燈睡覺，但就是睡不著。

    嗯，慢慢來，慢慢來就會好的。林漣又爬下床，單薄的睡衣在南方濕冷冬夜根本不御寒，她打了一個哆嗦，媽呀，真冷，我去拿眼罩。

    晏純嗯了一聲。

    抬起頭看一眼臥室里的燈。

    冷白的燈光刺地她雙眸發疼。

    慢慢來，就真的會好嗎？

    -

    周六醒來已經是下午，連早午飯都省了，晏純在外賣平臺下單了晚餐。

    等餐間隙，兩個人在臥室床邊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林漪膝蓋放著晏純的筆記本，她正在看晏純新寫的劇本。

    你就不應該給我看，看了也不能演，心很癢??！

    聞此，晏純一瞬沉默。

    半秒之后，又勉強牽起嘴角，強裝輕松的口吻，多謝女明星厚愛。

    林漪合上筆記本，擱在一旁，用余光瞥好友。

    晏純，其實我這次來...猶豫幾秒，又開口道，我這次來不僅僅是看你的，還有其他目的...

    林漪的性格大大咧咧，說話向來不屑拐彎抹角，現在這諱莫如深的架勢讓晏純剎那不解，但轉瞬便了然，你是不是想勸我回北城？

    林漪抿抿嘴角，躲開好友研判的目光，下一秒支吾，也不完全是...

    晏純鎖眉頭不說話，等好友再開口。

    就是上半年你給我看的劇本，我就簡單和圈子里一個制片人聊了幾句，他也感興趣，他有意向和編劇聊一聊，你就去北城先聊一聊行嗎？

    說完，林漪屏息凝神，小心地瞟了晏純好幾眼。

    近半分鐘，一屋闃靜，空氣都要凝固了。

    晏純緩緩抬起頭，與好友對視，苦笑。

    林漪，你知道我之前得罪了北城方家，才...

    不等晏純說完，林漪打斷，可事情都過去四年了，你真的舍得放棄？你真的甘心嗎？如果你真的甘心，你就不會再寫劇本了。

    林漪知道自己有多熱愛表演，晏純就都熱愛劇本創作，不比她差半分半毫。

    當年上學的時候，每年的戲劇文學專業課成績第一名都是晏純，每年學院里的獲獎小品和短劇獲獎的也都是晏純。

    明明這么才華橫溢的一個人，應該熠熠發光，應該揚名立萬；而不是漂泊在蘇城這窮鄉僻嶺，如同一株野草，一粒塵埃，這一切簡直就是比明珠蒙塵更令人不忍。

    晏純不答，只是起身拿著煙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林漪望著好友點煙的側影，單薄孤孑的背影，幾乎融進窗外蘇城灰色的冬景里。

    心酸漫溢上來，她亦是更加不忍，當年和陳靳川的事情...你有什么錯？那卑鄙小人，現在借著方家混的風生水起，青云直上，可你...

    聽到陳靳川的名字，晏純執煙的右手陡然一顫，一節灰燼落在白色的窗欞上。

    窗外刮起一陣南風，右手小臂傳來鉆心入骨的疼，她下意識用左手捂住右小臂。

    被深埋在暗處的記憶頂破心臟，從縫隙中涌了上來。屈辱，不甘，害怕，恐懼太多的情緒翻涌沸騰，灼燒著晏純的咽喉，讓她說不出一句話。

    足足過了五分鐘，整個臥室一片冰冷的死寂。

    林漪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剛剛的口不擇言扎痛了好友。

    她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摟住晏純的肩膀，輕聲哄勸。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錯。都怪姐妹我混得不夠好，要是我現在是一線，哪里還這么多廢話，是不是？

    晏純撳滅煙，轉頭把下巴擱在好友的肩膀上。

    她不怪林漪，用力的吸了一口氣才笑著輕說，是啊，女明星，你趕緊大紅大紫??！

    我經紀人讓我去改名字，讓我改林漪漪，說疊字的名字容易紅的。

    晏純清冷的雙眸盯著地板，無聲勾了一下嘴角。

    后來兩人都沒有再聊回北城的話題，嘻嘻哈哈吃過飯，晏純本提議帶林漪去蘇城一條日式風情的老街逛逛。但林漪嫌蘇城冬夜過于濕冷早早爬上床，兩個人在一個被窩里，靠在一起，看了一部黑白文藝電影。

    直到下半夜，林漪睡得很香，偶爾換一個側身的姿勢，發出規律的輕鼾聲。

    而一旁的晏純，徒勞的睜著雙眼，睡意全無，她掀開被子輕輕爬下床。

    點了根煙，打開自己的筆記本，目光一遍遍撫過Word上的劇本文稿。

    直到筆記本自動滅屏，黑色的四方屏幕框困住晏純冷白的臉。

    一屋的暗沉，一屋的死寂，只有她唇邊那一點猩紅，一滅一亮；

    *。

    一本瑞典，也有根據改編的瑞典電影，也有美版，電影的中文譯名是

    *

    法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