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她的決定

    素和青在冰窟旁等了三天。

    第一天的時候，她等來了無心和尚傳來的消息，說他不日啟程前往蜀山，作為嘉賓觀禮不久之后的宗門大比，還問她在外歷練得如何？大概多久可回蜀山？

    他沒有問一句出格的話，也沒有寫一個多余的字。

    只是那一點柔情，隔著千萬里，化在她掌心。

    素和青沉吟片刻，挑些簡要的回了，復又靜坐在冰窟一旁，盯著水面上倒映著的蔚藍天空，怔怔出神。

    第二天的時候，她等來了一只雪白皮毛、身體瘦弱，餓得顫顫巍巍的兇獸，烏黑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她，身后的三只尾巴不停地搖來搖去。

    素和青問它為何開了靈智卻不說話？那兇獸抬起下巴，喉嚨處露出一條翻卷的傷口，嗚嗚地叫著，示意自己從未傷過人。

    她心中嘆了一聲，催動靈力，撫平傷口，還喂了它靈藥。那兇獸登時活蹦亂跳起來，叼著她剛給的食物與丹丸，又搖著尾巴消失在茫茫冰原之中。

    第三天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再等下去，萬一云岫仙君是出事了可怎么辦？莫說是她與云岫仙君相識日久，他作為師尊待她不薄，看在那流遐仙劍還在他身上的份上，她怎么都不會袖手旁觀。

    素和青掏出一顆避水珠，剛要含到嘴里跳下水，就聽到一陣嘩啦之聲從冰窟處傳來。待她定睛一看，果真是云岫仙君回來了。

    要說這修仙之人就是好，哪怕滿身水珠也不過是一時半會兒的狼狽。云岫仙君使了個小法訣，就恢復了一塵不染的模樣，他看著笑容滿面的徒弟煞是費解，奇怪地問她：

    為何見到為師如此開心？

    素和青：當然是擔心你和劍的安危啊，不然難道是擔心南極環境受到污染嗎？

    她舒了口氣，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幽怨。

    師尊，弟子已經在這等了您三天。

    素和青將避水珠捧到云岫仙君面前，嘴上掛著無奈的笑意：

    方才只差那么一點兒，弟子就要下去找您了！

    云岫仙君從未感受過他人如此直白的關心。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是一個沒有人關懷的可憐家伙。

    作為一名大乘期的修者，他已經強大了太久，久到人們會忘記他也會需要這些東西。

    你在擔心我？

    他不自知地改了自稱，似乎在祈求些什么，又似乎只是無心之舉。

    南極之州，水深萬丈，一來一回，需要幾日，也是正常。

    畢竟，仙人醉所用的南極之水可不是普通的水，不然在冰面破開的時候不就能取到了？

    云岫仙君用的是海底至深之處，萬年之前形成的寒冰，由他手中的三昧真火融化而來的水。

    這取水過程聽起來是麻煩了些，好在釀仙人醉所需原料甚少，取一次就夠釀上百壇。

    師尊，您這是說的什么話？弟子關心您不是應該的嗎？

    素和青眼中的關切實實在在，可她說的話卻聽起來不是滋味。徒弟的確是在關心他，可他卻感覺還有什么夠不著的東西，翳上他的心頭。

    云岫仙君想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矛盾的感覺，也就不去細想，從懷中取出了什么，輕放在她掌心。

    素和青下意識伸手去接，兩個人的手微微一碰，隨即又飛速分開。

    他的指尖裹挾著風的呼嘯、雪的素潔與冰的寒冷，可那相觸的時間短得不能再短，素和青并沒有產生什么特殊的感覺。她驚訝地看著手中的物件，笑著問道：

    師尊是為了這東西才這么晚回來？

    那枚圓潤光滑、碩大白皙的珍珠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在淡金色陽光的照耀下美得愈發動人。

    可惜，她并不是一個喜歡珠寶的人，不管在哪個世界，她都對此毫無興趣。

    比起那些亮閃閃的美麗石頭，她知道世界中有太多更值得珍視的東西。

    不過嘛，她也不會干預其他任何人喜歡或不喜歡這東西，只是在這個世界里，比起一枚珍貴的珠子，她更希望云岫仙君送她的是那把流遐仙劍。

    云岫仙君聽了她的話，面上依舊古井無波，心中卻不免懊惱起來。雖然不知道徒弟所佩長劍的劍穗是從何而來，可他就是莫名覺得礙眼極了，想著那把劍的劍柄若是鑲上這枚珍珠，會更好看些。

    可是，她好像并不喜歡。

    徒弟，你不喜歡？

    素和青愣了一下，她疑惑地問：

    師尊，您這是送給我的？

    她還以為師尊只是叫她漲漲見識，卻沒想到這是要送給她的。

    云岫仙君微微點頭，又用眼神無聲地注視著她。

    師尊送的，弟子自然都喜歡。

    這話說得乍聽之下沒什么問題，可仔細一聽又都是問題。

    云岫仙君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本想幫她將那珍珠嵌在劍上，可又覺得在劍穗與珍珠之間，她未必會選擇后者，也就沒有提起。

    師尊，那我們這就去昆侖吧？

    云岫仙君又點了點頭，與素和青共乘流遐而行。他平時雖然也不愛說話，但也不至于如此沉悶。素和青是發現了師尊的異常，可不明原因，她也不知要如何勸解為好。幾日之內，二人說話不過寥寥數語，叫素和青又開始頭疼起這第二個任務來。

    她曾經分析過剩下的幾個任務各自的難度，魔尊朔風寒的任務難度最高，不僅在于魔尊實力之強勁，還在于他行蹤不定，要找到他都很困難。因此，素和青決定先把魔尊的任務往后放一放。

    這第二難的就是冥君玉瓊樓的任務了，她只與玉瓊樓見過一面，便看出他不是一個好相與的角色，從他手中拿到勾魂鈴絕非易事。

    何況，她上次見到玉瓊樓也是誤打誤撞，否則的話，她也不可能輕易就見到冥君本尊?？蛇@第一次好說，下次要如何去見呢？總不能叫她追到冥界去吧？

    當然，如果真有這個必要的話，素和青不介意走這一遭，但她目前并不認為事態已然緊迫到如此地步。比起急急忙忙追去冥界、不知輕重地向玉瓊樓索要勾魂鈴，她認為當下最要緊的還是提升自己的修為。

    那么，最后這個看起來稍稍容易些的任務，便是拿到她的師尊、云岫仙君的流遐仙劍了。

    素和青望著云岫仙君的背影出神片刻，她的腳下踏著的是她現階段最想要的仙劍，她的耳邊奔跑著連綿不絕的長風，她的眼前是浩瀚的星河與濃黑的永夜

    直到云岫仙君輕聲咳嗽一下，她的滿腔心事戛然而止。

    到了。

    素和青點頭稱是，并不多說什么，走下流遐仙劍，細細端詳昆侖之野。

    傳說中，這是混沌初開、天地分離之處。

    然而，在素和青的眼中，此處與南極之州并無不同，不過是另一種荒涼。

    中分明記載這昆侖之野富產金玉，異獸遍地，小國眾多，人煙阜盛，可萬年過去，這昆侖之野竟淪落到這般田地。

    這昆侖怕不是真的只剩那頂上一捧雪了。

    素和青向云岫仙君仔細詢問了采雪的流程與要求，師徒二人商量著選定了一處峰頂，她做好準備后，畢恭畢敬地向云岫仙君行禮說道：

    師尊，徒兒一個人就行了。

    云岫仙君沒有反對，呆呆地看著她走遠。

    他才發現原來他與徒弟之間隔著一層界限，就算是她不喜歡，也不會與他直言。

    她的這層不喜歡，到底是不喜歡那禮物，還是不喜歡他呢？

    云岫仙君矗立原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頭緒來。

    與此同時，素和青還在一路行進。

    昆侖之巔的最后一段路無法御劍而飛，云岫仙君提前告知了素和青此事，她也就絲毫沒有抱怨地將腳下劍收入袋中，一步一個腳印攀上這座山峰的頂點。

    她總覺得此處的氣息煞為親切，體內靈力的轉動變快幾分。

    唔，這么說這里是個閉關修煉的好地方？

    素和青這樣想著，手下速度卻飛快，不到一刻鐘，就采夠了雪，放入乾坤袋中儲存。她皺著眉俯瞰這片只在傳說中繁榮過的山巒，從心底翻騰出一層深深的無奈來。

    她知道這個異界中還有成千上萬的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還有無數像這樣荒敗的土地、還有許多無惡不作自在逍遙的妖魔。

    她是一個比較幸運的人，她有絕佳的修仙天賦、她有堅韌不拔的心性、她有關愛她的師長同門。

    可是，她卻無法裝作不知他人的苦難。

    她看得見自己的苦，也看得見眾生皆苦。比起人間地獄般的磨難，她實在是幸運太多。

    正因如此，她更無法做到為這殘酷的世界粉飾太平，散播關于只存在于無何有之鄉的桃源夢境的謠言。

    對在同一片土地上活著的生靈而言，這是一種何等的背叛？

    素和青步履沉重地走下峰頂，她在走向云岫仙君的時候，思索了許多事。最后，她做出了一個遲遲在她心中盤桓、卻一直未曾敲定的決定：

    不管這是不是真實的世界，不管這是怎樣的世界，她都希望自己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

    不要說她是在癡心妄想，這凡人修仙本就逆天而行，若連這一點膽量也無，何以問鼎仙途？

    再說，就算是在那個世界，在那個她只是一個普通人的世界，她也是懷著這樣在別人眼中或許微不足道的簡單愿望，努力在讓世界變得更好一些。

    她全神貫注于自己的思緒之中，渾然不覺周身的氣息變化與光彩流動。

    還是云岫仙君清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才知道

    徒弟，恭喜。

    恭喜你突破出竅，踏入分神。

    素和青被這聲音從無邊蔓延的思緒中抽離而出，她看到云岫仙君身后白茫茫的雪，那一片白色一路鋪開，仿佛直到天的盡頭才消失不見。

    而她的師尊臉上罕見地露出一個微不可見的笑容來，在這冰天雪地的世界，在這萬物沉睡的國度，似冰雪消融，為這最最寒冷的早春帶去一線生的希望。

    她也笑了一下，將袋中雪遞去，說道：

    多謝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