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眉間心上

    錦官城外，浣花溪畔。

    二人并未使用法術，而是踏步而行，優哉游哉一路走來，倒是別有一番樂趣。

    好風正涼，華燈初上，游人如織，車水馬龍。

    盂蘭盆會向來有放河燈的習俗，而錦官城中大概有四五條可放河燈的河流。來放河燈的人也不全是信眾，更多的人是為了討一個好彩頭，為自己的家人或戀人祈愿平安。

    傳說，在這浣花溪中許下的愿望最為靈驗，因此來這里放河燈的人也就最多。

    素和青沒有想到無心和尚會帶她來放花燈，她與無心正走在溪水上游，看到一個又一個游人將花樣各異的河燈點燃，又一一投入水中，輕輕一推就將心愿推向遠方。

    她見無心也拿出兩只蓮花燈來，將一盞遞與她，另一盞提在手中。

    大師，真沒想到您還信這個。

    素和青還是第一次見這花燈，她頗為好奇地轉了轉花燈，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這燈弄壞了。無心和尚還沒有回答她，就聽到她微訝地低呼一聲：

    這燈怎么沒有燈芯？

    素和青沒有注意到無心在聽到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表情一瞬的不自然，她只是覺得這花燈沒有燈芯卻仍會發亮，不知是什么原理，覺得很有意思罷了。

    無心的面孔隱藏在昏黃的月光之中，四周的河燈無法全然照亮他的陰霾，他的聲音有一瞬間變得異?？侦`。

    燈若無心，難道就不算燈了嗎？

    素和青尚未聽出他話中的深意，指了指發亮的花燈說：

    只要會發亮的燈自然就算是燈，管它有芯無芯呢。

    無心那口氣還沒有完全放松就又聽她說：

    可人若無心，便不算人了吧？

    無心怔忡地望著她，久久沒有言語。素和青意識到氣氛不對，可也不知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花燈從她的左手跑到右手，又從她的右手跑到左手。

    大師，你生我氣了？

    她踟躕再三還是問道。

    無心和尚在她看不見的角度苦笑一聲，搖頭否認。

    沒有，我們走吧。

    素和青感覺得到無心和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可任她如何去猜也猜不到。她知道二人分別在即，下次相見不知何日，也希望二人相處的最后一點時光快樂一些。

    無心大師的花燈真好看！

    嗯。

    大師，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圓！

    嗯。

    大師，你看放花燈的人好多呀！

    無心忍不住笑了出聲，他的眉宇之間不似剛才那般郁結，而是恢復了平日里的沖淡疏朗。

    施主不必安慰貧僧，貧僧只是一時想不開罷了。

    誒誒誒，無心大師還會有想不開的事嗎？素和青這樣想著，卻并不敢問出口。

    算了，只要他說沒事那她就姑且也當作沒事吧。

    此刻游人比方才少了一些，二人一人手里提著一個花燈，沿著溪畔復行十余步。

    信女愿一生如素吃齋，愿我母親大病得治。

    信男愿五年內不再殺生，希望我盡早大富大貴。

    小生愿日日供奉、歲歲朝拜，佛祖保佑我與妻子白頭到老。

    一個個愿望鉆進素和青的耳朵里，她突然好奇地想著，無心會許什么愿望呢？

    是希望天下蒼生平安順遂，還是希望作惡的魔修盡快被消滅？

    她覺得這些事想必是無心心中的頭等大事，可她又莫名覺得無心不會許這樣的愿望。

    她又提起那花燈看了看，才發現這燈制作精美，花紋別致，就連火焰色澤也與眾不同。

    那花燈有些玄機，火苗經久不滅，用手去碰，也是微溫的感覺，并不灼人。

    她不知為何聯想到了無心和尚。

    他心中的光是不是也像這火苗一般，溫暖和煦，從未熄滅？

    施主？

    無心喚了她一聲，素和青蹲下身來，學著無心和尚的樣子，先是默默在心中許了心愿，又輕輕將河燈推入水中，目送兩盞花燈順流而下，漸漸飄遠。

    她不信命，不信神，不信天。

    她只相信她自己。

    但如果，只是說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而那位未知的神明愿意慷慨允諾，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早日回家。

    盞盞河燈漂游而過，溪中燈影明滅。碧陰陰的溪水與暖黃色的燈光撞在一處，涂抹出一幅似幻非真的夢中景象，溪中倒影蕩出層層波紋，一晃一晃引人思緒浮動萬千。不遠處仿若有婉轉的歌聲傳來，也聽不出是什么調子，只將那一點世俗中的繁華接引到這浣花溪中來。

    無心靜靜地看她的眉眼，在月與燈的映襯之下，她的五官籠罩在一股說不出的溫柔之中。他自然知道她是好看的，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她的美麗。

    他放下了河燈，卻不知還要做些什么，只呆愣愣地盯著她瞧。

    那本該空空如也的左胸處傳來的聲響震耳欲聾，他無法再裝作聽不到，可也不懂這是什么意思。無心只覺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意席卷全身，這種感覺他也找不到語言來形容，那是一種又酸又脹的感覺，從他的胸口流到四肢百骸，最后都化作一聲若有還無的嘆息。

    素和青又不是個傻的，當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心中有幾分猜測，可還是任由他看。

    她率先打破了這種氤氳的氛圍，站起身來，又順手扶了無心一把。

    游人漸稀，秋風送寒。

    無心大師，你許了什么愿望？

    無心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有些害羞、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說出來就不靈了。

    無心許愿可以每年的這個時候都來與她放花燈。

    他是那么虔誠、又那么小心地許下這個心愿，即便知道放河燈只是種儀式，但還是抱著微弱的希望。

    那不是對神佛的希望。

    是對她的希望。

    素和青也沒有強迫他說的意思，順著他的話又說道：

    好吧，那我也就不告訴大師我許了什么愿望！

    素和青的眼眸黯了一瞬，可又很快恢復正常。

    無心看出她眉頭的那一抹愁云，不費吹灰之力就落在他心上。

    可他卻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兩個各有心事的人并肩而走，月光傾瀉而下，為他們的身影裹上一層銀霜。

    夜色為他們做了最好的遮掩，任誰也想不到這一對共放花燈的男女，一個是大慈悲殿之巔的住持大師，一個是蜀山門派的一代新秀。

    大師，我明日便回蜀山了。

    素和青的聲音在風聲中慢慢飄進他的耳朵，無心想要挽留，可又無話可說。

    施主，你平日里在蜀山都做些什么呢？

    素和青回想了下腦海中多出的二十年記憶，還有她穿進游戲之后的這幾個月，她摸了摸背上的長劍，對它生出幾分親近之感。

    練劍。

    師尊說，練劍就在于精純二字，不許她分心旁顧。

    若是別人這樣指導她的話，素和青肯定會懷疑說話人是否言行合一。但是，云岫仙君她是不會有半句疑問的。

    他畢生唯愛練劍，除了練劍之外，再也沒做過其他。

    他不通人情世故，他不在乎名利富貴，他不懂男歡女愛。

    素和青只從師尊的身上學到了這一件事，因為她的云岫師尊也只會這一件事。

    那施主是喜歡練劍？還是

    素和青解開長劍，輕巧地甩出一個劍花，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

    她眼中的喜悅不似作假，仿若一個一心向道的劍修弟子。

    只有素和青自己知道，她喜歡練劍的唯一理由是：做一個厲害的劍修，就可以在這異界之中保護好自己，最后才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去。

    可是，我也喜歡其他很多事呀。

    素和青眼含笑意，目光灼灼，看向無心。

    比如說，我也喜歡和空空一起玩鬧，喜歡和上師一起放花燈。我喜歡做很多很多事，可是也許只有練劍這一件事，我會做一輩子。

    無心似懂非懂地聽她說這一番話，不明白她到底是真心喜歡，還是由于某種原因不得不喜歡。素和青卻沒有多說，又重復了一遍他剛剛的問題：

    大師，你平日里在大慈悲殿都做些什么呢？

    無心很是自然地回答道：

    修禪。

    素和青像是和他杠上了一樣，又用他的話來問他：

    那上師是喜歡修禪？還是

    無心反應過來她是與自己打趣，可還是正經回答說：

    是喜歡的。

    他又笑著看了素和青一眼，開始模仿她的話回敬道：

    可是，我也喜歡其他很多事。比如說，我喜歡和施主一起靜靜走著哪怕不說話，我喜歡和施主在浣花溪畔一同放河燈，我喜歡和施主并肩而戰打退魔修，我喜歡

    素和青急忙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打住。無心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為什么她不讓自己說下去。

    月光之下她的臉頰泛出淡淡的胭脂色，而他不知當真如此，抑或是他的錯覺。

    二人一路默默漫步而回，即將離別的愁緒又濃幾分。不知是這月色清淺，還是這風聲動人，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默地感受時光的流動。

    素和青與無心在客棧門前分別，兩個人誰也沒說再見。

    到頭來還是無心情不自禁地問：

    我們還會再見的，是嗎？

    素和青點了點頭，無聲地向他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