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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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穆卡喜歡自己,是在大陸改變后的第三個月,他們剛剛搬到「凈島」的時候。那天計劃著在正午到達大陸邊境的漁村尋找捕魚工具,清晨出發便是最好的選擇。 作為臨時居所的簡陋木屋并不適合進行清潔活動,柯蘭修已經提著米希緹用/雨針/這個低階攻擊性水魔法收集的兩桶水出去洗漱了,待米希緹換好衣服時,穆卡還躺在地上動也不動,她只好跪坐在穆卡的身側拍拍他的肩頭。 穆卡,該起來了。 繪本和碳條筆掉落在一邊,穆卡的白襯衫皺巴巴的,袖口還蹭上了黑色的碳漬,昨晚熬夜時扎起的高馬尾現在松松垮垮地墜在胸前,手指乖巧地蜷縮著,睫毛顫動了兩下,明明聽到她的催促已經由躺變坐,卻還是不愿睜開雙眼。 米希緹讓我繼續睡吧求求你 很難想象這撒嬌一般的舉止會是那個認真的穆卡所表現出來的,米希緹有些好奇他昨晚都畫了些什么,便輕輕地翻動著繪本,同時回答著: 我們還沒有更加仔細地排查過這個島是否存在危險,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會很擔心。 繪本上面畫著房屋的設計圖,翻過幾張,屋內的家具也每樣單獨畫了出來,材質都一并標注得清清楚楚,每頁的右下角都用特別的金粉墨水寫著一行小字: 「米希緹的房間」 「米希緹的桌子」 「米希緹的衣架」 這本應是再輕薄不過的紙張,她的指尖卻好像有些承受不住這份心意的重量。繼續勸說穆卡起床的話語到了嘴邊,再說出口時內容卻變得不一樣了。 那今天的早飯就改做三明治,可以帶著在路上吃,你再睡一會兒,我等下再來叫你,好嗎? 嗯謝謝最喜歡你 呢喃著說完的穆卡打了個哈欠,向她的方向傾倒過來。 沒有料想到的吻存在了一瞬間。 分辨不出是刻意還是無意,微風一般掠過臉頰的唇瓣讓她連溫度和觸感都沒有記住。教授米希緹魔法的大陸第一魔法師梵坎斯先生曾對半精靈的米希緹說過很多與他人相處時的常識,也說過戀人關系之外的人未經許可就觸摸她的性征或是親吻她,她可以用攻擊性魔法打對方一頓并回來告訴他,他再去教訓對方一頓。 梵坎斯先生沒有告訴過她這樣的狀況算不算作意外,也沒有告訴她如果親吻她的是穆卡她該怎么辦。 「說到底,戀人關系該怎樣建立呢?」 搞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無關生存,那么這件事便可以暫且放置,如果穆卡說的喜歡是希望與她建立戀人關系的喜歡,以后大概也會再次對她說吧? 枕在她腿上的年輕魔法師睡臉毫無防備,打哈欠時溢出的小小一顆眼淚可憐兮兮地綴在眼角,滑到鼻尖前的一縷黑發隨著他平穩的呼吸微微擺動著。帶著些許笑意,米希緹將這縷發絲拂回它應該待的位置。 為了應用在某些魔法和藥劑當中,穆卡和米希緹都特地留有長長的頭發,每天只是梳理這一項工作,便要占去米希緹三分之一的洗漱時間,梳頭發魔法的開發可以說是迫在眉睫。 她平常并不見穆卡怎樣打理自己的頭發,多是隨手一束,此刻掌心下的發絲卻順滑又柔軟,令米希緹有些不忍將他從自己的腿上挪開。 「再等一會兒的話,三明治就來不及做了?!?/br> 不可思議的是,這明確的想法并沒有傳遞給米希緹的手,她還是沒有將手拿開。 幾分清晨海風的涼意吹了進來,從窗外撩開簾子的柯蘭修看到還枕在她腿上酣睡的穆卡,眨眨眼,不禁露出略帶無奈的笑。 「 能幫我做份三明治嗎 」米希緹用魔力繪出的字浮在半空。 柯蘭修會意,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可以嗎?」他以口型詢問。 「只是煎一煎雞蛋和火腿,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姑紫>燑c點頭。 于是穆卡那天的早飯,從三明治變成了面包片夾菜葉。 并且直到他死掉之后,穆卡也沒有再次對她說過喜歡。 柯蘭修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眼型微長,面無表情的時候讓人想起教廷壁畫上不可玷污的大天使長,具有威懾性的冷漠。 但是他幾乎不會讓自己露出這個表情,平常會刻意將雙眼睜大一些,再配好不同程度的笑,堅毅又陽光的眼神專注地注視某個人的話,打動人心就變成了一件可以稱得上是容易的事情。 如果換做是我一直對米希緹抱有戀慕,也會認為松開她的手是件難過的事情,你說對嗎,穆卡。 敘述這句話時的柯蘭修并沒有笑,明明他穿著穆卡已經看慣了的裝束,未褪去的華麗禮服對比著自己的魔法師長袍,竟顯露出了微妙的隔閡感。 從耳尖蔓延的紅暈浸染了穆卡右耳垂上的棕色小痣,他緩緩地松開了與米希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帶著不可置信的震驚,穆卡微張著嘴想要對柯蘭修進行反駁,唇瓣開合好幾次,卻還是啞口無言。 由穆卡提供魔力的飛毯此刻似乎也受到了他情緒的影響,邊緣的流蘇開始顫動起來,米希緹感到有些不妙,正猶豫著要不要提議魔力改由她來提供,穆卡就已經強行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他避開她的視線,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我問你為什么認識米希緹,這個問題,應該和你突然王子退位有所關聯吧。 又是這樣,沒有否認「戀慕」,但又絕口不提。 米希緹并不為穆卡跳過「戀慕」這個話題感到奇怪,因為在她的記憶里,除開團隊里個別對感情異常遲鈍的伙伴,幾乎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促成她和某人單獨相處的狀況。 穆卡死之前是穆卡,穆卡死之后是莫伊。 每天都和穆卡一起做飯給大家吃。 雖然他早上起床要廢一番力氣。 一起研究開發家務魔法。 雖然他討厭家務所以開發不成功的時候會臉色臭臭的。 離島冒險時大家睡在一起,他也總是占據了離她最近的位置。 另一個最近的位置是柯蘭修。 「將戀慕清楚地說出來」 穆卡有無數個這樣的機會。 而她從來不會拒絕他們兩個的任何要求,雖然她不明白變成戀人之后她具體應該做出什么樣的改變,但如果只是用她自己的身體幫助穆卡釋放大多數男性都有的rou體的欲望,米希緹覺得自己是可以幫忙的。 有一次早上這么對他說了之后,不知為何被穆卡生氣的拒絕掉了,她想,原因可能是她不如布蘇涅露那般好看吧? 梵坎斯老師說得真對,人類真是復雜啊。 本來的話,我想到了凈島再和你解釋,因為這將會是一個很長的話題,但現在或許不需要那么麻煩了。 柯蘭修恢復了笑容,伸出手揉亂自己的頭發,無比熟悉的天然卷回到了另外兩人的視線中,他從穆卡的身側微微探出頭,與米希緹四目相對。 提問,我 是 誰? 如他曾經起床時在她耳邊細語早安那樣溫柔的語調。 對米希緹來說,這根本是一個無需思考的問題,她順從地將心中浮現的語句說出口。 「流光」的大家最喜歡的任性隊長,體力超強料理白癡的柯蘭修先生。 非常抱歉,關于料理白癡我今天也會進行反省檢討的。他誠懇地低下頭,再抬起頭時已經全然不見歉意。 好了,現在確定米希緹是六年后的米希緹了。你的/記憶抽取/和穆卡的/幻境構筑/,將這兩個魔法結合在一起是讓穆卡理解現在狀況的最好選擇了。 為此,我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 帕落萊茵王國23年5月,初夏,第一例魔化出現在港口城市尼倫古,一個搬運工人倒在了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身體開始轉變成魔物,但是并沒有襲擊他人,在接近路人之前就被巡回隊集體擊殺。 此事剛剛傳到首都洽利卡,毫無規律的魔化就同時出現在了大陸各地,在絲毫來不及應對的短短半年內,整個大陸的六成的人類就都變化成了魔物。 有的失去理智,無法溝通,稱為「蔑魔」,喜食血rou,但同類相殘的事例極少。 有的還保留著人類的思考方式,但情感上也有個體差異的改變,稱為「綸魔」,少數以植株為食存活,多數同蔑魔一般喜食血rou。 大陸一下子少了大量的人,社會體系崩壞,王權瓦解,貨幣不能流通,開始以物換物。而在那之后,被奴役的非人種族們也掌握了解開特制項圈的方法。 綸魔中,七成想要建立屬于魔的地盤,于是大部分綸魔遷徙到了魔化較嚴重的大陸西邊,在大陸改變的第八個月,也是魔化停止的第二個月末,大陸第一魔法師【梵坎斯·多提特】將蔑魔全部驅趕到了阻斷大陸東西方的【觀之森林】內。 迫于蔑魔和綸魔喜食血rou的習性,余下的人類和非人種族只好維系起表面的和平,在東方建立了三座城池,兩座屬于人類,一座屬于非人種族,城池受大魔法師們練手所制的結界保護。 坡盧卡族的圣女柯蘭修的母親曾經給了他一塊刻著傳送陣的寶石,寶石可以帶著一定體積的空間往返傳送于大陸之外的一個無人島上,在母親死后,柯蘭修把寶石藏在了王后的墓中,但墓陵建在【觀之森林】內曾經的坡盧卡族族地,想要取出寶石的路上很是危險。 一方沒有魔物侵擾的,安全的凈土,在這片即將變得混亂不堪的大陸上,縱使這個島無法容納所有幸存者一起生活,但作為一時的庇護也算得上綽綽有余。 「如果把這塊寶石送到父親面前,非人種族將不會得到踏上那座無人島的機會。如果不能掌握魔化的條件,那么拯救的凈土也終將變成焦土?!?/br> 大陸改變的第一個月,這么想著的柯蘭修決定暫且隱瞞寶石的存在,然后去和他的國王父親好好談一談將教廷與魔法協會聯合起來設立結界的可能性。 來的正好,我的兒子。 柯蘭修踏入空曠的正殿,老國王獨自一人坐在王座上,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眼角的皺紋和發白的鬢發昭示著當人們看到他時,已經不會將他和那個童謠中被歌頌的高大威猛的英雄聯系起來。 這里沒有外人,不必這么拘束。老國王抬手制止柯蘭修的行禮,非常少見的,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慈愛。滿意地打量了一番柯蘭修,隨后視線落在了另一邊的穆卡身上。 明明感覺只是有段時間沒有注意,貝倫索家的小子就已經長大了,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的個子還只到貝倫索夫人的腰部。時間過得真是快啊,一不留神,我就已經變成總是會懷念過去的老人了。 老國王自顧自地感嘆起來,似乎全然不知穆卡早就與貝倫索家斷絕了關系,或許他曾經聽說過,但這樣的小事又憑什么停留在偉大的國王陛下的心中呢? 穆卡低下頭,看似在謙遜地傾聽,但柯蘭修知道此刻他披風下的雙手一定緊攥著,因為「貝倫索夫人」與「貝倫索家」都是穆卡最討厭的話題。 向前走了一步,柯蘭修的動作使得老國王將視線重新拉回到他身上。 父親,關于魔化的對策,我想同您正式開展討論。 魔化?啊,是的,這確實需要討論,但是在這之前,老國王敲響了權杖,高傲地揚起下顎。退下吧,貝倫索家的小子。 權杖觸及地面的蜂鳴音散去,仿佛并沒有聽到這個命令,穆卡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你先回去吧。 直到柯蘭修說出這句話,黑發的魔法師才轉身離去,袍角翻飛的背影連告退的語句也不屑于留給王座之上。 殿門關閉那刻,老國王拍動著王座的扶手,大笑起來。五指上裝飾的戒指中有一只從他的小指上滑落,順著階梯滾了下去,最后停在了柯蘭修的腳邊。 和你母親帶過來的侍女一樣不知好歹。老國王向著殿門哼笑,隨后他看著矗立在前方的金發青年,挺拔的身姿和與他母親相似的精致臉龐,無一處不在散發著年輕的活力。 你知道,地上那枚戒指是從何而來嗎。 這是一個不需要柯蘭修回答的問句,老國王繼續說道。 那是坡盧卡族族長的戒指。 他舉起了戴著戒指的那只手。 從左往右: 人馬族,有翼族,矮人族,獸人族。 這一切,都是我年輕時候的戰利品。 當然,你母親也是。 老國王的笑容變得輕蔑起來。 如果不是他們一族壽命漫長,會使用共享生命力的契約魔法,那種深山里的小村,我根本懶得去掠奪??墒悄莻€臭婊子,明明滿足了她那么多要求,居然敢自殺! 輕蔑轉變成了憎惡,似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老國王狠狠地撇開了權杖。但很快,他就又變得笑意盈盈。 察覺到了不對,柯蘭修不動聲色的將手微微探向腰側,他并沒有攜帶佩劍,但好在還有其他東西。 柯蘭修,我的好孩子,你最聽話了。 把你的身體,給父親吧。 話音剛落,老國王剛剛撇下的權杖釋放出剎那刺眼的光芒,幾個身著高階魔法師制服的人出現在了正殿內,腳下踏著的傳送魔法陣漸漸碎裂消失。 國王陛下??绿m修抬起刻著魔紋的燧發槍。 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從不對我露出笑容的你,卻好像很重視我一般,嚴格要求我每天的作息與鍛煉,吩咐廚師做給我最健康的飯食。 現在我明白了。 不擇手段地追求著年輕的身體,沉溺在過去自以為是的榮耀中。 您的樣子, 金發的青年燦爛地笑著,扣下了扳機。 真的丑陋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