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懦夫
范錚有一個綽號叫范小三兒,因為在兩邊表親里,他都是排行第三。 范錚上有表哥表姐,下有表弟表妹,老爸老媽把他生在了一個十分中庸的位置,他也格外適應這種安排,不高不低,不爭不搶。范錚從小就比任何孩子更熱愛和平,他愿意出讓珍視的所有物包括但不限于漫畫書、電動玩具、遙控汽車,只要這一舉動能夠平息紛爭,換取和平。 錚子心大,奶奶曾在范錚毫不吝嗇地與表弟分享零食時感慨,好事兒,老話說得好嘛,心大福大。 心大是真的,至于是不是福大,倒很難講。上幼兒園第一天,范錚就尿了褲子,母親唐彩萍不問不知道,一問火暴跳:小朋友們按報告順序上廁所,她家傻兒子本排在前面,結果聽其他人都聲稱尿急,積極主動,無私奉獻,自覺站到了隊尾。 有個小朋友撒謊,范錚無措地看母親處理他尿臟的褲子,結結巴巴解釋:他他不是噓噓,是拉臭臭 唐彩萍煩心不已,給范錚換上干凈衣裳,把那盆臟褲子連帶范錚一塊兒交給了丈夫范慶明,沒好氣說:你媽欽點的心大福大,你來想辦法教育。 范錚他爸范慶明是衛校生物老師,人有點呆,說起解剖兔子老鼠等事頭頭是道,論起別的,笨口拙舌某種程度上,范錚性格里與世無爭那一面就像他爸,但細究起來,活潑爽朗又像唐彩萍。 唐彩萍給范慶明出的是個命題作文,就兒子心大這一問題,范錚也教育不出個所以然來,說了兩句要講原則謙讓別人也要有底線,話題又轉到了老本行上走,爸帶你去看兔子標本,事情本質仍未得到改善。 日久天長,范錚就這么心大地成長起來,他大大咧咧,為人樂觀,朋友不少,大家稱他憨憨,有開心的事都會想起他,有困難也想起他,誰讓他是老好人呢?每當值日打掃之類需要頂替,都會跑來向他求救,范錚總也不好開口拒絕不是不敢,是總心軟,前頭還義正言辭不行不行,人家賣個可憐,眨巴兩眼,他就情不自禁大手一揮下不為例啊。 范錚樂于為朋友排憂解難,可偶爾也不勝其煩,他也想早點回家,看電視,打籃球,這點別人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知道的永遠比不知道的人少,于是他總要和掃帚拖把為伍。天色漸晚,當范錚騎著山地車和朋友在路口道別,他心頭常浮起隱隱的悵然:又是沒學會拒絕的一天。他心愛的動漫已經結束播放,他暗戀的姑娘,早已在他之前回家,他不僅沒有想好與她同行的借口,甚至沒能湊出一個交錯的時間。 第一個替他開口拒絕的人,是夏衍仲。 那是初一的一個下午,天氣又熱又悶,電風扇吱呀吱呀在頭頂轉,和他鄰座的小白雙手合十:范大哥,大佬,再幫我一回吧,今天表姐過生日,我媽讓我早點回家,下回我替你。求你了。 范錚無奈嘆了口氣,正內心天人交戰,忽聽旁邊夏衍仲說:他沒空。 小白啊了一聲,范錚也驚愕地轉過頭。 夏衍仲人緣好得和范錚不相上下,但與范錚不同,他機敏得很,頗有四兩撥千斤的技巧,當下沖小白眨眼調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我得借大佬一用,早就說好了,先來后到??! 范錚不記得曾和夏衍仲早就說好什么事,但那天下午,他隨著夏衍仲騎車到老城區巷子里的地下游戲廳,兌了一筐游戲幣,痛痛快快玩了個昏天黑地。 直到傍晚,兩人背著書包出來,夏衍仲勾著范錚的脖子說:以后別這么擰,想做就做,不想做就說,沒人會怪你。 范錚問:你看出來了? 夏衍仲得意地說:本帥哥火眼金睛,什么看不出來。 自那以后,兩個小子就好得形影不離了。夏衍仲對范錚的稱呼從大佬到錚子,范錚數學不好,夏衍仲自告奮勇幫他補課,范錚教會了夏衍仲游泳。天熱起來,他們去體校泳館比賽自由泳,游完買兩瓶冰鎮汽水,蹲在游泳館門前一口氣喝干,再罵罵咧咧著一路騎車回家。 偶爾也打架,揮拳時絕不心軟,打完不到半天,又開始掛念著跟對方打游戲。 畢竟,再牛的玩家,也比不過經歷磨合的老伙計。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廝混笑罵中,范錚的成長逐漸有了夏衍仲的影子,他心大那一面有所收斂,性格中的強勢不做聲地滋長,再也不是那個無底線退讓的孩子。 他們后來又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選擇專業是兩條不同的路夏衍仲學了金融,范錚學了土木。彼此有了新的交際圈,也有了新的生活,但仍不時相聚,吐槽坑人的專業課,交流游戲心得,談對未來的迷茫和種種憧憬。 夏衍仲女人緣比范錚好得多,常常是范錚剛記住他新女友的名字,到下周已經換了人。范錚有時看不慣夏衍仲這種花心做派,用調侃的語氣吐槽他:你這花心蘿卜,天天跟在姑娘屁股后邊,當心以后結婚遭老婆嫌棄。 夏衍仲不屑一顧:哪門子老婆?本人立志游戲花叢,誰也別想給我這野馬套鞍。還獰笑著說:要是有想追的姑娘我可以給你支招,這攢著一沓泡妞寶典,傳內不傳外,就等你小子磕頭求教呢! 范錚笑罵道:去你媽的。 有些地方還是跟好友不同,比起夏衍仲的花花公子行徑,些許文藝的范錚對愛情始終懷有朦朦朧朧的遐想。他有過幾次單戀,也被別的姑娘單戀過,因為畢業,因為時間或距離,最后都無疾而終。 后來的一次心動,則更說不出是荒謬還是浪漫,在一門設計選修課上,他幫老師整理作品,一張圖紙讓范錚眼前一亮,他記住了手繪的亭臺樓閣,也記住了畫作的主人,莫安安。 范錚相信緣分自有步調和節奏,三百多人的公選大課堂,他只知道這個莫安安的學號、專業,知道她是個大一新生,知道她作畫認真,卻從未刻意探求更多。他們之間的交流起初是作業批改的寥寥數字,后來,漸進為郵件與課程相關的郵件。作業點評,進度提醒范錚私心作祟,總是群發其他學生,單獨發給莫安安。 女生的回復永遠禮貌克制:謝謝助教,您辛苦了。 交流從未逾距。 范錚無法定義,素未謀面的莫安安在他生活究竟占據什么位置,他想可能是生活太過空虛,被測繪、制圖、網游填充,這些東西單調乏味,讓幻想無處立足。而一個認真對待公共選修課的姑娘,恰好承載了他無處言說的浪漫主義。 新學期選課前一晚,這種浪漫主義促使范錚向莫安安發出了第一封規劃之外的郵件:下學期你還會選這門課嗎? 莫安安一如既往地,很快做了回復:會的,謝謝您一直以來的幫助指點。 范錚掙扎許久,回道:加油。 那天晚上,情愫來勢洶洶,范錚輾轉反側,終于決定,把這份懸在網絡的緣分牽入現實,他要找到莫安安,約她喝咖啡,聊畫圖,聊設計。 也是不巧,沒等他把浪漫的設想付諸現實,先迎來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全市大學生設計征集活動,范錚只得暫且縮回愛情的觸角,把精力放在和小組成員討論方案、修改圖紙上等這些終于塵埃落定,又收到了好友夏衍仲的邀約。對方請他出來喝酒,順便見見新女友。 這次是認真的。夏衍仲說。 你哪次不認真?范錚笑著反問,就是他媽的認真不了兩天。 他覺得好笑,但等見面,便再笑不出來了。 A大未必只有一個莫安安,然而那串學號范錚倒背如流,獨一無二,足以擊碎一切巧合。 初次見面,范錚酒喝得多,話出奇少,除了挺好,就是恭喜好好對人家,顯得極沒水平,仿佛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 飯局散了,小情侶挽手離開,范錚跌跌撞撞獨自走回宿舍,勸慰自己,心大點,夏衍仲是好哥們兒、好兄弟。莫安安是個尚未付諸現實的設想,一個羅曼蒂克的泡沫。 天亮,泡沫就散了。 范錚仍和以前一樣,畫圖,測繪。大三下學期,他也不得不開始四處奔忙找實習。那份助教的兼職,于是還是辭了,加油是助教專用郵箱最后一封郵件。此后便被注銷,再沒有用過。 范錚用了很久學會拒絕別人,后來發現,生活仍需要心口不一,需要心大些。要竭力說服自己接受那些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夏衍仲與莫安安的戀情不是第一件,也不是最后一件。 再多不情愿,還是要在夜晚加班畫圖,搭乘最后一班地鐵回家,笑臉應對客戶的百般刁難,端起酒杯說謝謝各位領導照顧。 成年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簡單,殘酷,不容回頭。 范錚走進便利店,從冰柜里撿出一只冰袋,敷在臉頰。收銀員看他的眼神奇怪,范錚權當未覺。他現在狼狽至極,襯衫扣子被拽掉了,黑呢外套裹了一層土,頭發亂七八糟,沒有絲毫體面可言,確實像個笑話。 和夏衍仲這一架打得狼狽,毫無章法,那些拳腳卻不是沖著夏衍仲,是沖著過去的自己他退讓過千百次,都不及這一次令他痛徹心扉,追悔莫及。 奈何人生有些路注定有進無退 冰塊化了一半,夜晚行人散盡,手機屏幕上打了滿滿幾行,范錚盯著那些字呆看半晌,終還是逐字刪去,把手機揣回了口袋。 他站在夜風里,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