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麗賦 (28)
末麗賦 (28)
顧明成坐船而歸,見夕陽正斜映,如燃盡的火輪低墜到水中去,清波粼粼而騰騰熒煌,云蒸霞蔚,暝色天水間,浮金褪去,暮光如銹,漸淡漸冷漸幽沉。 對面駛來一只大擺渡船,船頭船尾站滿了人,仔細看,不是游客,而是一伙來聚雅堂交接晚班的年輕人,穿獨具飯店風格的刺繡黑紅緞袍,人卻沒有在屋子里室內里嚴肅,嬉笑唱鬧,青春洋溢。 顧明成問船家,聚雅堂的服務生一般都是這個時間渡船過來嗎,船家答,對呀,老規矩了,那個船就是拉員工的,??课鱾人?,每天四點半發船不等人,誰來晚了趕不上船了就扣誰的錢。 顧明成又問,這邊服務員待遇好嗎? 好什么啊,就是去勞務市場抓那些從農村輟學來的,都懂什么,保險也都上不齊全,也有干到一半偷著跑了的,但每天也都有新人充進來。 顧明成與那船交錯,船上有人沖他們的船擺手,吆喝,似乎在打招呼,船夫也喊了一聲,顧明成沒聽清,在低頭想自己的事。 雖然王堅的話有些過分,但顧明成也理解他的立場和用意,顧明成沒覺得被冒犯反而有種淡淡的失落,是那種好兄弟結伴而行,可走到一個岔口二人終要分道揚鑣的失落,盡管早就知道這一刻要來到,可真來了,人還是有點難過。 顧明成手里夾著煙,瞇著眼望向遠處霞光,云燒河,河生煙,他試圖說服自己但還是失敗了,倒真不是像王堅說的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智商,他早過了那個要證明自己的年紀,更不是為了找存在感,他甚至覺得自己最好是透明的,這樣不必每天面對那么多無數莫名其妙的注視和打量,善意和惡意 只是干了那么多年的職業病吧,他天然過不了自己那關,心里就有根刺,隱隱戳著心尖不適,但他也有自知之明,職能限制資源,案子又過去了那么久,一個小小區派出所的片警想調查一個兇殺案可要費太多周折和麻煩了。 不過即使這樣,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時間里,顧明成還是沿著葉向東前妻這條線繼續查了下去,進展奇慢又不好直述來意,現在人都警惕性高不愛惹事,稍微聽出點風向不對就敷衍再掛掉電話,這讓顧明成在這條線上所得到的線索微乎其微。 轉眼間,秋后入冬,日歷一天天翻過去,這一年又要到了尾聲,東北風呼嘯而過帶來連續幾天大幅度降溫,天氣預報說,本市可能會在未來二十四小時內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 傅末麗還是一如既往地跟顧明成保持聯系,但這幾日她忙著新片的發布,還不忘給顧明成也傳來一份Demo,愉快的聲音在話筒里響起:這是未刪減版的小樣,不同于宣傳片,還是很珍貴的,不過還是期待盡快到大陸公映給你看我們的片子據說風評很好,打分很高,法國那邊遞來一些好消息,說郭導這部片子得獎的幾率很高,說評委們還特意提到了我的表演 那么我先提前預祝你能順利拿下影后桂冠。顧明成也讀了些關于傅末麗的娛樂報道,先前名氣雖受案件輿論影響,但這部片子反而又有種讓她扳回一局的感覺,大眾熱評似乎又見傾斜之勢。 哈哈,這可不好說,今年競爭也很強,不過我也不是很在乎這些,我現在想的就是盡快回去和你重聚。 顧明成打開電腦去看,影片似乎是改了名字,不叫而是叫。 哈哈,這是我的主意,后期郭導覺得影片在國內上映沒戲,就不如取個西方觀眾能理解的名字。傅末麗笑了幾聲,似乎這時有人要找她,她忙跟了一句,我要去錄節目了,晚上你能在電視里看見我,中央六套十點 電話匆匆結束,顧明成靠在窗口抽完了煙,這才重新回到電腦旁,把燈都關了,開始播放樣片。 電影果然壓抑而迷幻,傅末麗在里面似乎也變了個人,不是往日她甜美清麗的樣子,而是一個輕微抑郁又有些暴力傾向的暗黑女警,有種盲目的孤勇,常在規則法律的邊緣試探,以個人的是非觀去判斷事情而非事實法理。 錯亂的跟拍和冗長的長鏡頭讓顧明成險些睡著,迷迷糊糊中他覺得傅末麗好像回來了,就在他身邊,摸著他的臉說話 雖然你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也絕不是一個壞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是混蛋,法律雖維持人們道德的底線,但法律之外的身不由己也要由法律之外的仁慈來饒恕 遇見你,就是我人生最光輝的時候了,其他任何不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是我的污點。 他眉心一蹙,醒了,眼睛因為炸亮的光而晃得睜不開,屏幕里傅末麗正問一個法醫模樣的人:尸體在低于室內常溫的情況下會影響死亡時間的判斷嗎? 理論上是會的,可能會延遲,但法醫的死亡時間判斷一般也要靠經驗。 顧明成捏捏眉心,覺得周圍氣溫驟底,看了一眼表,太晚了,他匆匆關了電腦上床睡,可在黑暗里閉上眼卻怎么也睡不著了這電影給他一種不好的感覺,詭異,壓抑,似乎又有某種預示。 很久很久,他才睡著,夢里是電影也是現實,有傅末麗也有葉向東的臉,交替出現時,似乎又看見傅末麗側過頭詭譎地笑,不知道什么時候,一些片段劈進腦袋里 06-07年左右傅末麗曾到當地派出所報過案,葉向東也曾因為家暴和性侵而被鄰居投訴過,但后來都不了了之 什么東西晚上出生黎明死亡?希望,什么東西紅如火,暖如火,又非如火?熱情,什么東西冷如冰,燒起來卻如火?圖蘭朵顧叔,你覺得愛會寬恕邪惡嗎? 月亮總以明亮一面示人,卻要隱藏全是坑的背面,可是,你知道,有光的地方必有影。 人和戲總要保持一些距離的,我不可能讓所有戲里的人物都成為我,我要去成為戲里的那個人物,理解她的喜怒哀樂拍戲很辛苦,還要學很多技能,像這次拍戲,我都學會跆拳道了 我爸說我是個刺頭兒 你小時候確實很厲害,別人欺負你,你一定以牙還牙。 他?他不會,他那人有潔癖,生怕弄臟自己我也怕,可是誰不臟?這世界有不臟的人嗎? 如果我們遇見黑暗而不是跟它搏斗到底,只會埋怨或落荒而逃,那么我們永遠不會有光明! 你看,咱們的劇情就是個圓滿大結局,壞人都消滅了,英雄抱得美人歸。 顧明成,我是你的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可就在觸及日光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又刺痛起來,眼淚順著眼角劃過,灌進了耳朵里,很久,他才有些力量起身去衛生間洗臉。 外面投來好陽光,金耀而不刺目,顧明成沒去戴義肢,而是拄著拐杖去拉窗簾,一下子驚呆了窗外白雪皚皚覆大地! 漫野銀世界,紛揚雪亂舞,顧明成推開一縫窗,涼沁撲面,北風愜意,他不由地深吸一口氣,頭腦也變得清醒,回到屋內,重新點上煙,習慣性地打開電視,正好是中央六套,重播昨晚的節目,是電影的宣傳會,主持人在臺上興奮地介紹新片又一一把導演、男主從底下請到臺上去 下面,有請女演員傅末麗 音樂響了,可沒有人上臺,顧明成幾乎是下意識地渾身一僵,死死盯著屏幕,確實沒有人,女主演沒有出現,可是明明昨晚她說她會上電視的難道?! 顧明成覺得眼前開始發黑,所有人的臉都帶著一副不懷好意的表情偷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訝異,震驚,故意壓低聲音 她去哪了?她是不是她是不是被抓了! 顧明成從椅子上蹭地站起來,剛要奔跑才意識到自己只有一條腿,險些摔倒在地,爬起來,急忙找假肢,不對,找拐杖吧!還有,還有今天是重播的,她可能昨晚就出了事! 他一邊罵自己愚蠢反應遲鈍,一邊顧不上穿大衣,只赤膊穿短袖睡褲往外跑來得及的,一切都來得及! 她要回來,她得平安回來和他結婚,也許他去求王堅他們說說情,能判個死緩也好,給他留一個念想,他大腦混亂了,完全忘記自己從樓上滾下來摔了幾跤,嘴唇跌破了,好腿的膝蓋也淤青了,他眼前都模糊了。 就在他急奔到樓下大門口時,才隱隱約約看見從雪地遠處走過來一個人,在荒蕪蒼白的大地上,孑然費力而行,身后拖著一個箱子,那人那身高,不正是傅末麗嘛! 顧明成的心口一松,不知這種輕松里夾雜了多少復雜的情緒,他聽著自己的呼吸加速,悶聲喘喘,白霧呵氣里是心臟在胸腔脫了節,一跌一跌地往深淵里滾。 不是他的呼吸,是她的。 傅末麗穿一身猩紅毛呢大衣,戴著一頂黑色絨帽,頭發松散下來,臉上淡淡一層素妝,她的腿一抬一陷,從雪地里拔出又邁進,呼哧呼哧地奔到顧明成跟前。 老公我回來了!Surprise! 她大笑著呼出一團白氣,伸手去抱他,可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面上似喜似悲,雙眼若即若離,再看他受傷的臉和身上的打扮,忙抬起頭再看他。 黑色雙眸深不可測,憂愁籠罩眉心,沒有一絲喜悅,顧明成像看一個陌生人在看她,她渾身一震,向后縮了縮。 他遲遲不肯開口,好像在等她,很久很久,她實在不忍心看他的臉和胳膊凍得發紅,垂下目光,冷冷反問:你都知道了? 顧明成還是不敢相信,但忍不住一字一句地往外吐:是你殺了他我早該猜到的,你是有所計劃的也許這幾年來你一直在找一個合適機會合適場合干這件事 這話到這里,他有點說不下去,他忽然覺得心臟在絞痛,可傅末麗還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隔了半晌,顧明成才繼續啞聲呢喃,不像是求證某種答案,反而是一種夢的囈語:當你回到家鄉,你發現了鳥島的清苑會所,那個地方簡直為你提供了一個完美謀殺的場所沒有監視器,既隔音又不會有人來輕易打擾所以你決定行動了。 首先你要混進去,可是混進去太難了,太容易暴露自己,怎么辦?用假名字注冊一個空房間,再打扮成新來的服務員混上島,因為拿到了房卡鑰匙而進到包房里,等誰?當然等葉向東,你可以用前妻的事情敲詐他,讓他早到一小時在一樓等你,你再以服務員的身份騙他客人在二樓,于是他和你一起上樓,你可以借口進到他房間,然后趁他不備時給他那么一下,本來你們身型就很接近,你學的跆拳道正好教會你怎么能迅速制服一個人。平常他對你拳打腳踢你從來不還手,所以他一直低估你的反抗,以為你就是個小女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你不是別人,你是傅茉莉,你是那個小時候被人罵一句都會踢回去的傅茉莉,你是那個一定要以牙還牙的傅茉莉 他早死了,死得比我們預想得還要早,可能剛到就死了,我們之所以會判斷他死在六點四十分以后是因為他叫了服務,其實那不是他,那是你,是你扮演的他,因為整個會所都對葉向東不熟,甚至連講話的機會都很少,所以也就沒人知道葉向東真實的聲音是什么,你在劇本里學到可以通過降溫延遲尸體死亡時間的判斷,所以你調低了空調,可你還是不敢冒險,你只能再演一遍來確保我們認為葉向東是在六點半左右的時候還活著,可是門一關上,你就火速把現場布置好,把一樓的那個煙灰缸連同衣服道具都沉到河底,又以最快的速度穿過臭水河游到對岸,你的車就停在那里,你簡單清洗自己后就換上干凈衣服,噴上濃烈的香水飛速開車到我那里為的就是要讓我盡早看見你。 我記得當時我們很快就zuoai,而且你那么熱情主動,就是為了躲避我的觀察,因為你當時太緊張了,太害怕了,你很怕在我面前崩潰 我們都低估了你的體力,以為你是個看上去又瘦又要節食的女明星,一定是柔弱的,甜美的,雙手不沾污穢的人,可是我們都忽略了你曾經學過游泳而且游得要比普通人快一倍的事實,而且我相信你不止一次演練過,所有時間你可能都精確地算好了,只等一個機會,而許景琛這時正好與葉向東交惡,你也看出葉向東的歹意,所以你利用了兩個人的矛盾而把他們一起干掉了這太冒險了,太膽大了!哪怕有一點點差池,他們可能都會暴露你,甚至可能聯合起來把你干掉你把葉向東前妻的信息留在現場也是干擾了我們的視線,這導致看起來像是另一個明顯動機,而讓我在這條線索上越走越遠,卻忽略了另一個真正恨他入骨的人 他曾強暴你,欺壓你母子,你也曾報過案,多少年,日以繼夜地被他折磨、凌辱那些人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全成了你最黑暗的難熬時刻,這最深的恨意當然就是來自最絕望的痛苦 你遇見我也許是個巧合,但是你確實也希望我這個巧合可以幫助你完成你的計劃我是你這個計劃里的一部分。 說到最后,顧明成頓住了,因為他看到傅末麗的臉在發生變化,那張臉是他有那么一次兩次瞥到過的冷酷,嫌惡,陰暗,扭曲似乎美麗的皮終于褪去,而露出一個妖魔鬼怪的臉。 可他恨不起來,甚至怨都怨不起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毫無力氣,像是一個徹徹底底、垂頭喪氣的失敗者是啊,他從來不是英雄,她也從來不是美人。 這本就不是一個英雄和美人的團圓故事,這是一個英雄失敗,美人淪陷的暗黑事故。 他緊緊盯著傅末麗,傅末麗沒說話,不辯白不糾正不解釋,她就仰著臉看他,似乎等待他下一句的發落。 盡管他的分析有太多漏洞,太多欠缺,根本沒有還原當時真實的情況,可她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和悟性,或者說,她似乎早就有預感,顧明成遲早會推理出來的,她等的就是這一天,等他親手把自己送上死刑臺。 可是,顧明成卻閉上眼,緊緊皺著眉,似乎陷入一場天人交戰的掙扎里,但很快,他沙著嗓子低吼一聲:快跑!末麗,快跑!趁著現在還來得及快跑!別再回來!跑得越遠越好??! 傅末麗沒有跑,她笑了,咧著嘴把凍僵的臉都弄疼了,可她還是笑,還是那個坦蕩自在的笑,似乎大獲全勝:可是晚了啊老公,一切都晚了,我離不開你了 顧明成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脖子上有種刺痛感,傅末麗的手就捂在那啊,她手里有刀子? 他被她捅了一刀?她是準備殺了他嗎? 顧明成吃驚地瞪著眼睛,眼前的人面目逐漸模糊,他向后退了退 可是,沒有見血! 傅末麗還笑盈盈地看著顧明成,鮮紅的唇逐漸落在他嘴唇上。他看著她的臉放大,又縮回,她手里的東西又揣回大衣兜里,他沒看清,抬手摸脖子,怎么這么疼還沒出血? 脖子僵了,動不了了,他看著傅末麗打開箱子,拿出一個機械,撐開全架竟是個輪椅!他殘廢了,他是徹底完了嗎?自己真的動不了了,還是僅僅是凍住了? 顧明成感覺腿開始發軟,還好有個拐杖支撐沒徹底癱倒,就在身子終于往下沉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她剛給他扎了一針! 他跌坐到輪椅上的時候聽見了口哨聲,輕輕幽幽,就在他耳邊,蕩出去,擴到茫茫雪地里去 仔細聽,是那首。 ****************************** 超長一章!5k字!